夏衍是一位革命家,也是文學家、戲劇家,外界對其劇作的評價眾說紛紜,相關學者大多關注夏衍與外國文化的關聯,尤其是與同為現實主義大師契訶夫的劇作對比,各種論著層出不窮。而對于同時期的曹禺、田漢等劇作家,相關學者卻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中國傳統文化對其劇作的影響。這一現象,可能與夏衍個人經歷有所關系,夏衍中學學絲織印染,赴日學習的是電機工程,其文藝觀念中自然而然地有著自然科學的印記。然而,夏衍亦屬于新文化運動走來的那批人,其作品必然帶有傳統印記。《上海屋檐下》作為夏衍劇作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是重構當時上海,透析理解中國特色現實主義的最佳范本。
韋勒克在《文學研究中現實主義的概念》中說:“現實主義理論是極為拙劣的美學,因為所有的藝術都是‘制作’。”20世紀的世界文壇上,有十幾種具有較大影響力的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新現實主義、女性現實主義等,繁多的定義導致文學理論批評中“現實主義”一詞常常被泛化、濫用。清末,梁啟超、王國維等人從西方引進現實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概念,必然面對著本土化,像是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現實主義便被翻譯為寫實主義,而在寫實主義、新寫實主義、現實主義、廣現實主義的流變中,“否定之否定”不斷被賦予新的定義。所謂的中國特色現實主義在20世紀30年代后主要受蘇聯現實主義理論的影響,因此具備現實主義與強調文學社會作用兩個特點。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上提出,文藝要“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的武器”,“一切文化或者文學藝術都是屬于一定的階級,屬于一定的政治路線的革命的文藝”。夏衍也認為作者應該從客觀實際出發,通過典型化途徑,達到對現實主義的本質認識。
一、傳統的審美心理
細讀夏衍的劇作便可以看出其傳統審美心理。王維道:“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繪畫大師謝赫也在“六法”中提出“骨法用筆”,詩、畫、書法等中國傳統藝術中,本就有著共同的美學原則,體現著中國傳統的審美志趣。中國傳統繪畫分為寫意與工筆兩種,受老莊思想具有“重意”的特點,強調“意在筆先”。就《上海屋檐下》主題立意來看,其反映的是20世紀30年代,生活在上海大都市的市民與知識分子的掙扎。《上海屋檐下》的主題相對單一,這種單一性是中國傳統文藝的特點,像是古詩中折柳表示惜別、月亮對應思鄉、繪畫中梅蘭竹菊的特定含義。夏衍曾說:“戲的主題,我喜歡‘單打一’,即一個戲談一個問題。”
正如文人畫布局構圖崇尚簡潔,夏衍劇作的結構和描寫都極其簡單,《上海屋檐下》中有三對具有對比意味的人物:革命者匡復與沉淪者施小寶,職員林志成與失業者黃家楣,農民黃父與知識分子趙振宇。除了這三組人物,書中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小市民。夏衍通過塑造社會群像、凸顯社會群像的特點,將上海弄堂搬上了舞臺,并以精妙的轉折來實現劇情的推進。例如,門口賣方糕的叫賣聲打斷趙振宇的議論,拉出趙妻與施小寶的一場戲。又如匡復知道林志成與彩玉同居時,李陵碑夾著賣不完的報紙醉醺醺地回來,凄涼地唱著“盼嬌兒,不由人,珠淚雙流……”,這種作者特意安排的巧合將情節推到了高潮,更好地渲染了氛圍。
中國傳統畫作中講究留白,經常運用白描的手法,使整體畫面更加空靈,突出主體。夏衍的劇作中也運用了留白的手法,其留白手法可分為三種:對過去的留白、對現在的留白、對將來的留白。對過去的留白指的是夏衍將故事發生的前塵往事都推到了幕后,如匡復與楊彩玉之間的愛情如何、匡復與林志成的友誼如何、匡復因為什么事情入獄等。這些過去的情況,有些在人物對話中出現了,但也只是一筆帶過,大部分都沒有講述出來,給觀眾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對現在的留白,即對現在情況的描寫的留白,不特意講出,多通過細節、人物語言或者動作的描寫來展現人物內心,而不用直白的語言講述出來。“靜場”的空白便是對將來的留白。例如,當從牢里釋放回來的革命者匡復,費盡周折找到朝思暮想的妻子和女兒,重燃起家的希望時,卻得知妻子與朋友林志成已組建了新的家庭,他平息了內心的痛苦,選擇默默地留下字條,留下了妻女,自己去追尋新的生活,這種效果往往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的。
二、儒家的倫理道德
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民族思想,一個民族獨特思想的形成和眾多因素有關,如社會的、歷史的、現實的、文化的、心理的等,不一而足。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家思想對中華民族的思想情感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就個人而言,宋明新儒學提倡“入世”,夏衍個人本身就是集革命家、政治家等多種身份于一身,幼時讀《天雨花》《再生緣》之類的,讀《三國演義》便可入迷忘我,夏衍自己曾明確宣告:“我寫的東西是給中國人看的,盡管‘五四’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不讀線裝書,二三十年代讀過不少洋書,吸收過外國文學的營養,但是民族文化的傳統,是想割也割不斷的。”夏衍在日本留學期間接觸日本共產黨,1927年被日本驅逐回國,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便積極開展左翼文化活動,1929年同魯迅籌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是中國左翼運動的開拓者。他曾說:“有這么一些人,他們首先是革命者,先是為了革命的利益,用文藝作為革命的武器,進行創作活動,然后,在創作實踐中,才逐漸掌握了文藝創作的規律,學會了文藝創作的技巧。”這種積極參與現實政治活動的身體力行、文學藝術與政治道德緊密相關的文藝創作觀,都與儒家提倡的“積極入世”與“文以載道”思想巧妙呼應。雖然夏衍所處的時代早已與傳統儒學相差甚遠,政治斗爭的內容有的甚至是在去除傳統儒學中的糟粕,但不可否認的是,夏衍與傳統儒家思想有著某種繼承關系。
夏衍劇作中也處處有著傳統文化的烙印。《上海屋檐下》的“弄堂房子”,里面的灶披間、亭子間、水門汀砌成的水斗和馬口鐵做成的雨庇等,這便是典型上海人民的生活環境,劇中的人物一輩子都在這種樓中生活。通過上海獨有的“弄堂房子”及其生活場景,夏衍為劇中營造出傳統的民族文化氛圍。當然,夏衍的塑造絕不僅僅局限于對民族生活場景與自然環境的表面勾勒,更體現在其人物塑造的方方面面。這里我們主要探討的是傳統倫理道德對于劇作的影響,中國乃至整個東方的女性無疑是受傳統倫理道德壓制影響最深刻的人,歷來柔弱順從,忍辱負重,如何掙脫這幾千年固有傳統的束縛,在歷史沉浮中掌握自身的命運?《上海屋檐下》中楊彩玉與桂芬的人物形象便體現了作家對于婦女命運與道路的思考。
對于楊彩玉的過去,劇中沒有明顯提及,只能通過劇中第二幕的情節去猜測、了解。她具有一定的文化修養,曾經受到新思想的影響,為了愛情拋棄親情,一意孤行嫁給一貧如洗的革命者匡復。婚后,她又如傳統女性一般,為了匡復的事業承擔家庭的重擔,直到匡復入獄。而她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早已和林志成同居八年,劇中和葆珍的對話絮絮叨叨,已經完全是一個家庭主婦。而當前夫匡復出現時,楊彩玉思想逐漸復蘇,但是此時的她已經無意改變什么。“你說,這世界有我們女人做事的機會嗎?冷笑,輕視,排擠,輕薄,用一切方法逼著,迫著你嫁人!逼著你乖乖做一個家庭主婦……”而這時的匡復已無法成為飽經風雨摧殘的楊彩玉生活中的指明燈,兩人的思想境界與未來前途早已不同。而對于桂芬的描寫則采用了一種隱秘的寫法,表面上桂芬是深受傳統儒學思想影響的家庭婦女,但是她身上有很多品質是獨特先進的,小到從來不亂嚼舌根,大到對于世事有著自己獨特通透的理解。在面對黃家楣的失業時,她看到的是丈夫遠大理想與當時社會環境之間的差距,以無盡的柔情來鼓勵。這種眼界與處事方式和傳統的女性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桂芬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新時代女性的特質,只想過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這種時代對人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是一種更可悲的體現。不管是楊彩玉還是桂芬,她們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犧牲品,是作者在批判殘酷時代磨平新時代女性特質的同時,對女性群體發出的警示。
三、國民特性的優劣
夏衍的大多作品視點聚焦于江南與上海,原因不難理解,中國傳統的“三綱五常”使得中華民族有著很強的家庭觀念,杭州是夏衍的故鄉,而上海則是其長期工作的場所。透過家庭與倫理道德的層面,夏衍將反映民族傳統的筆觸深入現代化大都市。杭州是中國農村的典型代表,上海則是現代化大都市的代表,兩者結合,就是整個中國社會的縮影。中國起源于大河文明,自古便依靠優越的自然地理區位發展農業,農村便是農業文明的駐扎地。而城市是現代化的產物,由于中國傳統農業大國的地位,城市與農村本就有著息息相關的聯系,盡管上海是近代以來發展最為迅猛的地區,但也不能免俗。中國城市的現代化發展需要更多的勞動力,而很多“城市人”都是從農村遷移過來,自然會將農村的風情習慣帶入城里,滲透在城市生活中,所謂的城市文化也可稱為農村文化的變體。而為了更深刻地揭示這一中國傳統,《上海屋檐下》通過黃家楣父親從鄉下來上海探親、施小寶給鄉下的父母寄錢等情節,生動真實地將農村與城市緊密相連。
在中國歷史改革發展中,通過土地改革、所有制的變化都可以看出中國想要實現現代化,必須先解放農民,而要解放農民,經濟改革遠遠不夠,精神才是更加需要開化革新的。這一道理在《上海屋檐下》中有著生動的體現。紗廠小職員林志成活得并不輕松,他本身性格憂郁暴躁,為了保住飯碗,不得不看老板的眼色行事,內心還受著對匡復的歉意,與楊彩玉的情感更是困難重重,狹小的生活圈子注定了他的生活無法愜意自在。而思想稍微解放的趙振宇也讓我們看到了濃厚的小農意識與知識分子混合的矛盾。從農村“跨越”到城市的途徑,最廣為人知的便是讀書,眾多的讀書人便構成了城市知識分子的典型。他們來自農村,家庭在農村,自己又生活在城市中,時時刻刻都受到兩種矛盾的文化的“沁潤”。《上海屋檐下》的趙振宇生活在極度貧困中,“鄰居”窮到狼狽地偷吃別人的包飯,趙振宇一家四口住在灶披間,卻安于現狀、得過且過,以能保住微薄薪水的小學教員的職位而滿足,在聽到小學生讀“東北以東三省,接俄國東海濱省及日領朝鮮……”便驚慌地推門而入。作者對于這種人物抱之以無盡的嘲諷與不屑。
受小農經濟的影響,“一般人民的人生態度基本上是安天樂命,偏于保守”。但在《上海屋檐下》中也體現出了另一種民族特質,即民族向心力。劇中表現為匡復的出走,小朋友唱的“大家聯合起來救中國”的歌聲令人振奮,匡復在這一歌聲中離開了自己的小家庭,投身民族解放事業。
四、結語
1937年夏衍創作的《上海屋檐下》,不僅采用了嚴謹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也是作者日漸成熟的現代主義戲劇風格的展現。他以積極“入世”理念,從我國傳統審美心理出發,基于現實,在劇作中充分表現傳統生活思想情感與倫理道德,甚至更加深入地探討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集體主義觀念與傳統的保守理念的國民特性。這些是探討現實主義作品的意義,也是多元化解讀作家作品的有效收獲。
(西安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