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成康的一生被生離、死別所糾纏和困擾,因此,他所創作的《雪國》中蕓蕓眾生的生命底色也擺脫不了悲哀至極的基調。當所有人都只是在這世間匆匆走一遭,而命運卻如同霧靄一般遮天蔽日,我們該如何去看待生命中無處不在的徒勞之感?
封閉的雪國被生存徒勞、愛情徒勞的霧靄所籠罩,這無處不在的徒勞感同樣讓身處現實困境的我們欲罷不能。誠然,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大多數人的掙扎注定是沒有結果的,這種絕望和無力感讓人不禁懷疑活著的意義。而《雪國》中身陷囹圄的個體,他們反抗生命中永無止境的徒勞的姿態,或許可以帶給我們關于活著的意義的新思考和啟迪。基于此,本文主要從生存徒勞、愛情徒勞、反抗徒勞來探討川端康成對人“徒勞”活著意義的思考和闡釋。
一、生存徒勞
生老病死是人生所無法抗拒的生存常態,這種與生俱來的無力感誰都難以幸免。四季更迭、斗轉星移,生命的輪回看似和諧得沒有絲毫血腥與掙扎,實則更像昆蟲“由于季節轉換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靜靜地死去,可是走進細看,只見它們抽搐著腿腳和觸角,痛苦地拼命掙扎著”,而這種為生存拼盡全力的掙扎到頭來依舊是悲戚的徒勞一場。
主人公島村來自大城市東京,坐食祖產、無所事事。他看似冷眼不屑世事,暗地里卻掩藏不住因對現實境遇無力回天而產生的無盡蒼涼和放縱。他將人生看作毫無意義可言的徒勞,時常陷入茫然失措與虛無中,并常用消極避世的態度進行自我麻痹。他偏愛日本的傳統舞蹈,對其發展現狀極其不滿,深知“事態已經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實際運動中去,別無他途”,但他卻中途易道,大搞所謂的西方舞蹈藝術。他憑借“西方印刷品來寫西方舞蹈的文章”,“雖美其名曰研究,其實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賞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體舞蹈藝術,而是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他精神空虛、游手好閑,打著來雪國考察民間舞蹈的旗號,實際上卻是為了尋歡作樂、追求感官上的刺激,以求“得到心靈上的慰藉”。他一直以游客的身份自居,徜徉在這個世間,卻分不清真假。他在雪國度過的時光以及所經歷的世間種種,尤其是對駒子和葉子的迷戀,最終皆因無力回天,使得所有過往都被其視為夢一場,一轉身便拂袖而去。因此,當大火吞噬了一切,葉子隨即消亡,當駒子因無法承受葉子離去的生命之悲而痛不欲生時,島村卻對此并沒有表現出些許傷悲,恍惚間還覺得異常凄美。人生對島村來說,終究只是徒勞一場,故而他選擇逆來順受,整日漫不經心、行尸走肉般地茍活,不問對錯。
而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駒子,她像是白茫茫的天地間開出的最絢爛的花。駒子思想獨立、極具藝術涵養,她外表美麗嫵媚,肌膚白皙,心靈純凈,熱情善良。但生活卻從來不曾善待過這個美麗的女子。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賣到東京當舞伎,后來所幸被人贖身,但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恩主便與世長辭,而她再次被迫跌入人生谷底。后來,她拜琴師學藝,曾設想以舞蹈師一職謀生,不料中途師傅中風臥床不起,她二話沒說地便主動肩負照料師傅生活起居的職責,還為了給琴師患病的兒子行男籌錢治病而淪為藝伎。她雖受生活所迫淪落風塵,卻沒有因此淪陷。駒子擅長三弦琴與舞蹈,但她被不可言狀的命運刁難,困在與世隔絕的雪國里,而她那絕妙的琴藝與舞蹈,注定無法翻越大雪覆蓋的群山,只能服務于那些尋歡作樂者;賣身為藝伎,最終也沒能挽救行將就木的行男;拼命扛起生活的所有重擔,讓葉子能夠享受歲月靜好,祈禱她能代替自己獲得幸福,命運卻用一把大火使葉子香消玉殞,將駒子最后一絲希望吞噬殆盡。命運似乎有意與駒子作對,仿佛要使她對生活的期許全部破滅,方才罷休。用島村的話來說,駒子所有的努力“完全是一種徒勞”。這種徒勞是強大的、無法抗拒的,而身處其中的駒子卻毫不知情地作出種種近乎絕望的掙扎,因而讓人感到無限的悲哀和絕望。
葉子在小說中雖出場很少,卻是個關鍵人物。“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夜光蟲,妖艷而美麗。”從島村對葉子的印象,以及葉子優美而近乎悲戚的說話聲和一臉極其嚴肅的表情中可以看出,葉子是一個十分美麗但性子清冷的女子,始終給人一種神秘、朦朧的美感。葉子深愛著駒子的未婚夫——患有不治之癥的行男,雖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卻無法扭轉行男撒手人寰的結局。當葉子逐漸接受斯人已逝的事實,終于下定決心走出雪國,跟島村去東京開始新生活時,卻突然葬身火海,從此銷聲匿跡。葉子的猝然辭世,再次詮釋了生存的荒誕和徒勞,也讓這種悲哀和無力的霧靄永遠籠罩在雪國的上空。
對于行男這個在故事中更像是虛幻的道具式的人物,作者并沒有花太多的筆墨去描寫他,甚至只是用只言片語讓他穿插在別人的交談中,卻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因為他是幾個主要人物情感線索的交匯點,與駒子、葉子之間都存在感情糾葛。行男患有不治之癥,這使駒子和葉子共同承擔因他而帶來的負擔。她們為給他治病都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和代價,最終也未能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但她們倆的生命軌跡卻因此被改寫。行男短暫的一生,象征著人生的虛幻、悲哀,生命的無常、無奈。在他死后,每個人的生存狀態并未有所好轉,也為駒子、葉子的命運埋下了伏筆。行男的死暗示著駒子追求與犧牲的幻滅,也預示著葉子靠山的轟然倒塌。死亡這種與生俱來但無法預料其何時會降臨的宿命,讓人生始終彌漫著如鏡中花、水中月般虛無縹緲的無力感。
二、愛情徒勞
在《雪國》中,就人的存在本身而言是徒勞的,作為人類亙古不變的話題之一的愛情,也帶有幾許沉重、悲哀而無望的徒勞之感,癡狂卻注定無望,讓人唏噓不已。
駒子熱情嫵媚,卻被命運捉弄淪落風塵。即使身處社會的最底層,命運也無法將她對生活和愛情的認真與憧憬趕盡殺絕。她為了報恩甘愿賣身為藝伎,照料師傅并給師傅的兒子行男掙醫藥費和償還債務,盡管她不愛行男。她傾心于已有妻室的紈绔子弟島村,明知島村對她若即若離,仍舊癡心一片。島村是坐食祖業、無所事事的浪蕩游客,而自己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藝伎,加之島村對這份感情玩世不恭的態度以及難以逾越的現實差距,都注定了她的愛只能是虛無縹緲的幻想。因此,駒子熱烈而認真的愛其實是一種“美麗的、悲哀的徒勞”。駒子明知這段戀情注定沒有結果,卻依舊執著和珍惜,將自己的愛和思念毫無保留地交付給島村。生活雖不曾善待過這個美麗的女子,卻無法阻絕駒子對世俗幸福——家庭與愛情的渴望和追尋。她時常擔心憂慮不知道像自己這樣的女人還能不能生出孩子,這種再平常不過的想法,對駒子而言卻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縱使駒子美如花、純似雪,但是不幸被遺落在封閉的雪國里卻無處安身,令人嘆息不已。
葉子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在火車上、在小屋里,盡心竭力地照顧著病入膏肓的行男,但行男終究還是撒手人寰棄她而去。最為可悲和諷刺的莫過于行男在奄奄一息之際想見的人卻是駒子;而行男死后,葉子每天都去上墳掃墓,以聊表相思之苦。葉子凄美而徒勞的愛情,是錯付還是命運有意為之,謎底終究無人知曉。
島村對愛情的認知是極度清醒而悲哀至極的,他既貪戀駒子的嬌媚和熱情,又醉心于葉子的美麗和悲戚。初遇駒子時,他認為“女子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道里大概也是干凈的”。實際上“潔凈”不過是他的心靈向往和精神追求,他對駒子的愛更多的是出于對少女肌膚的狂戀,并沒有真想要給駒子未來。正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樣:“唉,這個女人在迷戀著我呢。這又是多么悲哀啊。”與此同時,他對葉子的美也心存幻想:“一想到葉子在這家客棧里,不知為什么,島村對找駒子也就有點拘束了。盡管駒子是愛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種空虛感,總把她的愛情看作是一種美的徒勞……他似乎覺得葉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種像是看透這種情況的光芒。他也被這個女子所吸引了。”在這種如夢如幻、虛無縹緲的情感糾葛中,島村非但沒能擺脫現實生活帶來的虛無感,反而越發覺得他與駒子之間的愛情是一種徒勞和悲哀。
三、反抗徒勞
多數人在讀《雪國》時總會被書中極致的徒勞所感染,深陷令人窒息卻無法擺脫的宿命而無法自拔。但唯有極致的生長才會有極致的徒勞,唯有極致的希望才會有極致的悲哀,唯有極致的反抗才會有極致的宿命。我們也應看到《雪國》中徒勞的側面——駒子為活著所做的努力,或許駒子對抗徒勞所迸發出的生命力能夠喚醒我們對活著的激情與渴望。
駒子縱然被命運百般捉弄,但她仍舊愿意為了此刻的幸福而掙扎。駒子既有藝術天賦,也有生活的重任。在封閉的雪國里,她精湛高超的琴技和舞蹈雖無伯樂賞識,卻依舊拼命追求卓越,并持之以恒地看書寫日記;雖身似浮萍、漂泊無依,但“只要環境許可……還是想生活得干凈些”;雖不幸落入風塵,卻不做越軌之事,不忘將日常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在愛情里雖卑微如塵,心上卻開滿了花,愛上一個人,就敢于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不問結果,只期盼“一年一次也好,你來啊。我在這里的時候,請一定一年來一次啊”;生活愛情雖均遭遇不幸,卻依舊對未來心存期待,“你走后,我要正經過日子”,并由衷祈禱葉子能擺脫命運的捉弄,代替自己獲得幸福。
駒子憑借頑強的信念,做盡世人眼中徒勞之事——與命運抗衡,拼命堅守著徒勞無果的人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或許就是駒子最美的地方,她一直在靠徒勞之事支撐著自己的人生,并沒有因為“反抗無效”而變成一個麻木的、了無生氣的人。就算生存的終點是死亡,就算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但是駒子還是要做盡徒勞之事,做自己苦難人生的勇士。而那些因為生存的徒勞就不肯去做任何徒勞之事的人只是欲望的載體,他們總是經過精打細算去判斷該繼續還是放棄,所以始終都難以真正體味生活之苦中夾雜著的那一絲甜。因為人生在世的意義不止是要一個結局,更應是為了活著的每個過程。而所謂人生不就是旅途本身嗎?這類“明知是徒勞,卻以命相搏”的癡人,或許是可憐至極的,而這可憐之處卻是人性的光輝所在,亦是這世間最美的徒勞無功。
四、結語
《雪國》向廣大讀者展現的真實內涵在于活著是世間最美的徒勞。現實生活中的我們終其一生拼盡全力與命運博弈,結局可能始終不盡如人意,但我們也不應就此向命運屈服成為不堪一擊的殘兵敗將。我們終究要或主動或被動地學會直面生命的徒勞無功,從而更好地聚焦于活著的過程。唯有如此,方能真正地體會生活的百般滋味,找到生而為人的真正意義。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吳麗勤(1996—),女,貴州黎平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語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