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安嶺有一種俗稱“大馬蓮”的蝴蝶,深紫色,羽翼上有點點赤金的顏色,它比一般在花間翩躚的蝴蝶要大上好幾倍,雍容華貴,飛起來姿態嫻雅,美得令人炫目。這種蝴蝶不大喜歡徘徊花間,它們通常是在林間的草地上翻飛悠游。我和許多女孩子那時最熱衷的事便是用衣服罩住這種蝴蝶,將它捉到手中。它的羽翼在我的指間簌簌抖動的時候,我便將它在掌心拍死,然后插一顆圖釘,將它按到白紙棚的燈畔。晚上拉亮電燈,嘩地一照,燈畔那一圈已死的蝴蝶便栩栩如生了。
蝴蝶的美是靠羽翼的震顫來傳達的,而它的死亡也是由此帶來的。折斷它的羽翼,它便喪失了傳達美的能力。藝術的羽翼同蝴蝶一樣是華美而脆弱的。比如一幅名畫,它可以在欣賞它的人面前呈現豐滿輝煌的羽翼,給賞畫的人以一種心靈的溝通和震動,但同時,一把意外的大火會使它化為灰塵。比較而言,陶器的羽翼才算最為堅硬,無論風吹日曬雨淋,都無法傷害它的本質,即使深埋地下,陶還是陶,所以陶才最能成為中國的象征,才經久不衰。
我曾經異想天開,認為應該把偉大的藝術品放入墳墓保存。因為展覽大廳明亮的光線會使一幅畫改變顏色,人的混濁的呼吸會傷害畫的神經。但是,如果創造藝術是為了讓它進墳墓的話,那么人類又如何進行精神的交流呢?人是渺小的,藝術卻是巍峨的。我們無法得到梵高身上的一片指甲,但他的向日葵卻比地球上所有開放的向日葵都燦爛、明亮和憂傷;我們無法得到柴可夫斯基的一根頭發,可他的音樂的羽翼在漫長世紀的空中低回,并且深深地感染著一代一代的人。所以我不再做把藝術品放入墳墓的夢想。我們慶幸人類的先知,他們創造了音樂、繪畫、建筑、文學等等的藝術形式,他們向我們傳達了已逝世紀的輝煌與寧靜,喧囂與平和。他們艱難地扇動著藝術的羽翼,告訴我們戰爭、和平、瘟疫、繁華、頹敗等等人類曾經歷過的一切,我們承受并延續著這一切。埃及的金字塔不可能成為人類文明的永久紀念碑,也可能再過幾萬年沒人會知道梵高、莫扎特、海明威這些在我們這個世紀仍被視為偉大的人物,因為藝術的羽翼既長久又脆弱,它很可能在飛向某一個世紀的途中而徹底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創造這藝術的人的名字也一同沉沉地消失。但這些擔憂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總會有藝術的羽翼飛向未來的天空,它仍能給人帶來生存以外的驚喜和慰藉。
大約兩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悲觀的文章《誰為這個世界送葬》,大意是說忽然一日想到如果人類全部消亡了,這個世界不復存在了,能最后為這個世界送葬的是什么?我說是大地上翻飛的畫卷、四散的書籍、破敗的琴和空曠的建筑。
這種杞人憂天的想法其實緣自內心深處對藝術深深的癡迷和渴望,也可視為對自己精神追求的一種激勵。于是,藝術會為這個世界送葬成了我深信不疑的一個真理。人死后暴露出的白骨是那么千篇一律,可人的心靈創造出的藝術光華卻又是那么斑斕奪目。這樣想來,藝術的確是完善人生的一種途徑了。
當我按住蝴蝶,當它的羽翼在我的指間輕輕顫動,我還會扼住它的呼吸嗎?雖然我知道蝴蝶不經我的手早晚也會成為泥土的一部分,但現在我的心還是為二十幾年前的過失而顫抖了。能夠讓羽翼震顫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不然那羽翼又有何用?靜止千年的美,也抵不過飛翔一瞬的美更動人心魄,因為后者是一種流光溢彩的美。所以我深深祈禱藝術的羽翼不要輕易被人折斷,讓它自由地顫動并且深入人心吧。同時,我也愿意在這遙遠的北國,深深地向著極北的童年生活領地鞠一躬,哀悼那些斃命于我掌心的蝴蝶。
(選自《北方的鹽》)
技法提煉
1.由事及理
這是一種以小見大的構思方式,多從生活中的小事寫起,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一言一行都能成為文章的起點;從小事出發,表達我們關于社會、人生等問題的獨特思考。善于發掘感性材料的內在意蘊,是寫好這類議論性散文的源頭活水。這篇文章就是一個由事及理、敘與議有機融合的范例。開頭以童年捕殺蝴蝶引入,由蝴蝶的美巧妙地引出藝術的美,使行文轉入對藝術的思考;結尾部分呼應開頭,再一次由哀蝴蝶而哀藝術,通篇結構嚴密,渾然一體,讀來撼人心魄。
2.由實入虛
從眼前實在的事物、景象寫起,水到渠成地揭示寓意,這就是“由實入虛”。如這篇文章,在作者看來,“藝術的羽翼同蝴蝶一樣是華美而脆弱的”,這是因為蝴蝶的華美在于斑斕的羽翼,它也因此招致了人類的捕殺,它是脆弱的;而藝術的華美在于精神的價值,它也因此沾染了人類的私欲,它也是脆弱的——二者之間具有一種象征、比喻的關系。這樣的設喻闡發,無疑獨具慧眼,啟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