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經濟學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分清哪些是技術進步帶來的社會福利和生活質量的改善,哪些是收入增加帶來的貧富差距的擴大。誤以為高收入一定等于高福利和高生活質量,這是一個幻想,是經濟學家深陷其中的一個誤區。
中國人逢年過節喜歡相互道一聲“恭喜發財”,認為這是莫大的喜慶話。那問題就來了,財富從哪里來?實際上這個問題也是經濟學矛盾的地方,就是它從來都沒說清楚財富或者高收入打哪兒來。這個責任,我認為在很大程度上得算在亞當·斯密和新古典經濟學頭上。
我在《代謝增長論》里講過亞當·斯密最基本的矛盾:他承認財富是權勢(power)。如果財富是power,那市場上的競爭就是權勢的競爭,尤其是圍繞市場規模的競爭。
看貿易戰就明白,市場上根本不存在平等競爭。在多數情況下,市場上的交換也不可能是等價交換。如果是等價交換,今天這個社會應該是收入高度平均的,就不可能出現那么多有錢的大家族。現在人們真正抱怨的,實際上是貧富差距的不斷擴大,新自由主義的泛濫更是加劇了這一過程。
那這個矛盾出在什么地方?怎么解?其實,如果讀懂了亞當·斯密,就知道他給過一個啟示。他說真正的問題在于商品的實際價值和在市場上的交換價值的差別。那差別在何處?實際的價值如何變成貨幣的價值?
在新古典經濟學的理論里,貨幣是客觀中性的交易媒介,既不創造價值也不創造權勢,似乎是平等的。但在觀察過西方的金融系統之后就會發現,當年英國之所以能稱霸世界,是因為掌握了貨幣的強權,掌握貨幣強權以后就能掌握定價權,掌握定價權以后,你就會發現世界上開始出現一些怪事。
就如我們在某個小縣城或者農村了解到的那樣,一棟10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造價10萬~20萬元,四周有樹有河,賣出去可能也就30萬~50萬元。但如果同樣的居住環境,換到大城市的富人區,房價立馬就漲到上千萬都不止。
北京大學在20世紀90年代分給我的教工宿舍也是如此,那是在北京大學附近的一套三室一廳,實際使用面積也就六十多平方米。在沒有搞市場化改革以前,一個月的房租不到10元。后來實行市場價格,在我退休那年,同等房屋的租金已經漲到每月4000元了。但如果在北京郊區,同樣的居住條件,租金便宜得多,這是怎么回事?
這就是我講的“市場的權勢”(market power)。有錢有勢的人聚居一處,他們的高收入和超強的消費能力抬高了周邊商品的基礎價格,包括房地產。但是住在附近的普通老百姓和一般公務員的工資收入卻增長得很慢,于是造就了不平等交易,形成諸多畸形的市場。有人說這畸形的市場可以最合理地分配社會資源,但看看現實,中國僅用4萬億元人民幣投資基礎建設就把高鐵修起來了,美國卻連城市交通道路都不愿意花錢維修,寧愿花幾十萬億美元投機到金融衍生品市場搞垮金融市場。所以,說市場經濟能夠最優地分配資源,這是西方新古典經濟學的一個神話。
很多人迷信市場經濟一個非常重要的理由,就是中國改革開放這幾十年來,老百姓的物質生活有非常大的改善,這是不是市場經濟帶來的結果?我認為不一定,有的國家可以說是,更多的國家不是。同樣是開放,以前的蘇聯東歐國家的經濟大幅滑落,拉美的經濟一會兒漲一會兒跌,整個趨勢是社會貧富差距越來越大。所以開放市場經濟導致的富裕只是中國的奇跡,并不是世界的普遍現象。迷信的源頭在于對市場的功能沒能理解全面。
古典經濟學強調市場的交換功能。交換到底是平等的還是不平等的?交易雙方是對等的還是不對等的?如果說是對等的,就是新古典經濟學的空想資本主義烏托邦,根本不可能存在持續的貧困和持續的富裕,所以政府什么都不用干預。
這時候馬克思經濟學就進來了,它看到的市場是什么樣呢?它認為市場起到一個再分配的作用,而這個再分配是不公平的、不對等的。所以馬克思經濟學強調剩余價值理論,實際上是想用政府干預、再次分配的辦法,來解決市場交換的不公平。
現在西方左、右兩派爭論的哲學立場,如果是贊成社會民主黨或者工黨,就強調馬克思哲學、講馬克思經濟學的那一面,認為市場的分配功能有問題,有產權者利用產權剝削工人的剩余價值;另一邊則認為市場經濟天生合理,只強調市場的交易功能,最典型的代表除了新古典微觀經濟學以外,還有羅納德·科斯的交易成本理論,認為如果交易成本是零,所有社會問題都將不復存在。
但有一個市場功能被這兩派人都忽略了,就是市場的競爭功能。市場是一個競爭的戰場,約瑟夫·熊彼特率先看到了這件事。而且熊彼特非常有意思,他提出的企業家精神和很多人宣傳的企業家精神完全是兩碼事兒。很多人講的企業家精神,似乎是說所有的資本家,甭管他是私營的、集體的還是國營的,只要創造了財富,就通通都是企業家。熊彼特看法相反,他看到的企業家其實和我看到的科學家是一個樣,他們冒著很大的風險進行發明創造,多數都會“犧牲”,所以有極大可能享受不到自己的事業成果,而他們的精神卻促進了產業的新陳代謝,造就了經濟的周期波動。波動的結果,熊彼特認為是創造性毀滅的結果,是走向社會主義的第三條道路。
市場競爭促進了技術的新陳代謝,技術的新陳代謝也降低了很多現代化產品的成本。跨國公司起初進到中國,汽車賣得異常昂貴。后來民營企業參與競爭,汽車降價,本來只有少數富有居民才能消費得起的產品,現在不少農民也能買得起。所以,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質量得以改善,可以說是市場競爭促使技術進步、技術進步促使成本下降的結果。
現在經濟學最大的問題,我覺得是沒有分清哪些是技術進步帶來的社會福利和生活質量的改善,哪些是收入增加帶來的貧富差距的擴大。誤以為高收入一定等于高福利和高生活質量,這是一個幻想,是經濟學家深陷其中的一個誤區。
我建議,咱們中國老百姓見面不要再“恭喜發財”,因為如果人人都發財,那其實人人都不能發財,發財永遠是相對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其實說得很現實,實際上是容忍了差距,促進了競爭,這樣才能提高全社會的技術水平,改善多數人的物質生活。后來的問題是沒有及時收財產稅、房產稅和遺產稅,貧富差距難以避免。城市郊區農民尋租內地打工的農民,大城市的房地產泡沫使外來大學生就業成家非常困難,可能就遏制競爭了。所以,我們要改“恭喜發財”為“恭喜進步”。每個人的學問可以進步,技術可以進步,生活品質可以改善,這都是進步,但進步的結果是大家都進步,還是差距急劇加大,這是不一樣的。
(摘自中國友誼出版公司《眉山金融論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