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座偉大的城市,都有漫山遍野的愛情。它們肆意而委婉,或悄無聲息,或轟轟烈烈。而幾乎所有得以流傳的愛情,都是悲劇性的,充滿著青春的固執和殘酷,那些年輕的生命自由而逆反世俗,無所顧忌而遭人嫉恨,勇敢無畏而玉石俱焚。他們所吟唱的悲傷,讓沒有溫度的橋梁、城堡、窗臺或山崗,沾染上了人類的靈性。
市井繁華的杭州和柔美的西湖,是愛情最容易滋生的地方。
千百年間,它們見風就長,在每一個角落熱烈而憂郁地上演。換而言之,如果沒有這些愛情故事的發生,再偉大的城市和明媚的風景,都可能是空洞而欠缺的,都不會令人牽腸掛肚,徘徊惆悵。
聽我說著這些關于愛情的見解,她面無表情地說:“你太正常了?!?/p>
她是談戀愛的高手,一位半職業的話劇作家和油畫家,現在還在喜馬拉雅聽書APP上開了一門關于情感管理的收費課程,不過在我看來,她自己對情感的管理基本上是“腳踩西瓜皮”式的——滑到哪兒算哪兒。如今,她定居杭州蕭山的湘湖,熱衷于線香和班章茶(普洱茶的一種)。她告訴我,讀大學的時候,男朋友考進了浙江大學,她來杭州探望:“我們在校區外的白沙泉村租了一間房子。清晨,我們經常爬后面的山到初陽臺(錢塘十景之一)。那真是單純的日子。”
“西湖邊的愛情故事,女主角主要有3種,要么是妓,要么是妾,要么是妖?!甭犓@么一說,輪到我面無表情了。
有明一代,尋常百姓去茶樓聽書,成為民間最流行的娛樂活動,由此推動了話本小說的極大盛行。當時的商業和文化中心俱在江南,作者們選材就近不就遠,于是,最受歡迎的故事,時間往往是南宋和明初,地方每每在蘇州和杭州,主題則常常是愛情。創作者常選擇現實中的地名,甚至具體到街巷店鋪和風景點,這為傳奇創造了一個奇妙的“事實場景”。
明代最為著名的話本作品“三言二拍”中,以江南為背景的傳奇故事有108篇,占總數的7成,以杭州為背景的計34篇,為各個城市之最。而這三十多個故事中,又大多數為愛情悲劇。
中國古代民間四大愛情故事,分別是孟姜女哭長城、牛郎織女、白蛇傳、梁山伯與祝英臺。其中,有兩個發生在杭州的西湖之畔。
每年的春節或國慶假期,杭州西湖景點中,人流最為擁堵的肯定是斷橋。之所以叫斷橋,則是因為在早年,橋上有一個涼亭,每當下雪,橋上積雪似斷未斷,好事者就把它叫作斷橋。這個亭子在民國初期的時候還在,如今涼亭已失,斷橋確乎已名不副實。
這樣的解釋,游客們肯定是不認的。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在中國文化史上,它是一座“斷腸人在天涯”的橋。
據說南宋紹興年間(1131—1162),保安堂藥店的青年東家許仙清明出城踏春,到了斷橋邊,天空下起小雨,他與白娘子在一柄雨傘下邂逅,一來一往,許仙與白娘子萌生愛意,結為永好。誰料白娘子是千年蛇妖,法海和尚從鎮江趕來收妖。法海用雄黃酒令白娘子現出原形,然后將許仙帶去金山寺。白娘子為救夫水漫金山寺,最后被鎮壓在雷峰塔下。
這個傳說最早的版本出現在唐代,到明代的時候,被馮夢龍寫進《警世通言》,成了今天的基礎版本。在故事里,許仙膽小唯諾,而白娘子雖為妖精,卻重情重義,敢作敢為。在重男輕女的中國社會里,她極其鮮活的人格特征,投影出了萬千女子內心的渴望和不甘。
“其實在馮夢龍的版本里,白娘子被‘永鎮’雷峰塔,并沒有水漫和救夫的情節,這都是民間的說書人一點一點加上去的。”畢竟是戲劇創作專業畢業的,她對故事的演變歷史比我更熟,不過說出來的意思都怪怪的——“你看古代那么多神話,最具現代性的就兩個,可惜主角都不是人,一個是花果山上的猴子,另一個是斷橋邊的蛇?!?/p>
“你那個白沙泉的男朋友后來怎樣了?”
“我不是蛇,他比猴子差遠了。”
白娘子的故事發生在白堤的最東端,你沿堤漫步,走到最西端,也有一座單孔石橋靜臥其上,它叫西泠橋。這里也有一個愛情故事在等著你。
還是據說,南朝齊時,錢唐縣有一位妙齡歌妓蘇小小,在這里邂逅了從建康來西湖游玩的宰相之子阮郁,兩人暗生情愫,筑舍于孤山的西泠橋邊。
蘇小小的故事情節,很快就轉向了悲劇的方向:建康相府當然容不得一個歌妓,江南煙雨,松柏常青,最終沒能留住阮公子的心。盼郎不歸的蘇小小終日寡歡。某一天,她遇見落難書生鮑仁,并贈以百金助他趕考。不久,蘇小小香消玉殞,年僅十八歲。下葬之日,科舉高中、已經當上滑州刺史的鮑仁趕到,抱尸痛哭,遵照蘇小小的遺愿,在西泠橋畔修蘇小小墓。迄今墓存,旁蓋慕才亭,有一聯曰:
湖山此地曾埋玉,
花月其人可鑄金。
她又有話要說了:“其實,蘇小小的故事,是西湖愛情的主要模式。從古代到民國,西湖邊那一棟棟小別墅,多是用來儲妓養妾的。北宋詩人林和靖的墓旁原有一個馮小青墓,她便是一個大戶的小妾,才情絕代,十八歲就掛掉了,死前讓人繪下她的畫像,據說是林黛玉最初的原型?!?/p>
而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則發生在西湖的東面。
祝英臺是上虞祝家村的大小姐。她女扮男裝到杭州讀書,路上遇到了鄮縣書生梁山伯,二人結拜為兄弟,在杭城四大書院之首的萬松書院同窗3年。
學成之后,各自回家,祝英臺一路暗示加明示,梁山伯卻始終笨若呆鵝,這便有了西湖長橋“十八相送”的情節。
如果有情人終成眷屬,人間就沒有戲文可以傳唱了?!傲鹤!焙髞淼墓适率牵毫荷讲K于知道“賢弟”是女兒身,祝英臺卻已經訂婚他人。呆書生相思成疾,一命嗚呼,祝英臺趕去哭墳。一時之間風雨大作,梁墳竟然裂開,祝英臺奮身跳入,墳墓閉合。云散天晴,從墳墓里飛出一雙蝴蝶,形影相隨天地間。
一曲凄婉梁祝事,慟哭百年癡情人。這個故事常常被類比于歐洲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可見情不得已,實在是人世間最無奈的尋常事。
這些斷橋邊的愛情,都發生在“城外”。千百年間,中國人的世俗感情被禮教所束縛,男性“非禮莫視”拘束呆板,女性更是卑微被動,幾乎沒有任何追求情感自由的主動權。于是,在“城外”的斷橋、西泠和長橋,在純美自然的掩護下,人們猛烈地釋放內心的本能和欲望。無論是人或妖,不管是公子還是妓女,瞬間的情愛沖動,足以讓所有的身份都變得微不足道。
然而,這又注定是一個悲傷的過程,故事里的主角們發誓至死不渝,卻因抗拒世俗而最終只與短暫的激情有關。但是,這些傳奇還是頑強地流傳了下來。當它們出現在唱本和戲臺上的時候,少年們尋找到了繼續反叛的勇氣,而已過千山萬水的成年人們則回想起若干年前干下的那些荒唐事。一念至此,心底感傷生,山中梅花落。
那天下午,我們坐在客舍院子里,把茶喝到淡無可淡。她覺得我其實是不懂斷橋邊的愛情的。最后,她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倒是告訴我,在你們杭州發生的這些故事里,為什么男主角要么是個懦夫,要么是個負心漢,要么就直接是一個呆子?”
無言以對的我終于明白,她現在那么喜歡線香和班章,其實是有道理的。
(摘自浙江大學出版社《人間杭州:我與一座城市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