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二十多年的藝術生涯中,尤其是十多年來,我的榮辱、毀譽、離合、悲歡——總之,我的命運,不知不覺地與《劉三姐》聯結在一起了。
——黃婉秋
從小,她便與藝術結緣,酷愛戲劇如命。一天,放晚學后,她失蹤了,晚上九點多還不見回家。這是新中國成立前的一年,人販子多,而她才六歲。因此全家焦急,傾巢出動尋她。結果,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在同學家演戲,扮公主玩。那兒離家四里遠。好大膽!
父親臉色鐵一般青,他高高揚起雞毛撣子。她撲通跪下,但不哭,只拿毫無懼意的眼睛望著雞毛撣子。她下跪,是因為回家晚,讓家里人擔心,她錯了;她不愿哭,是因為覺得自己學戲沒錯。
爸爸嘆了口氣,終于沒有打她。
到了十三歲,她考取桂林市桂劇團學員班。全家都反對,認為藝伶強顏歡笑、地位低微。她不服,背著大人悄悄給在長春拖拉機學院念書的大哥寫信。她知道,上了大學的哥哥在家里是說得上話的。結果,哥哥果然支持她。她進了劇團。她勝利了。
外柔而內剛,正是她的秉性。
由于個人的愛好以及黨和人民的培養,她的藝術技巧很快地成熟起來,ghJE1mPFjc1/7ggaofNMCzb82blTrA9ODL78sNX4IpI=她也受到了藝術界各方面人士的關注。于是,一九六〇年長春電影制片廠開拍故事片《劉三姐》的時候,決定她成為該片主角的萬幸之機便悄然來臨了。
那天,制片廠為了給《劉三姐》正式開拍做準備,正在進行著試鏡頭的工作。忽然,有人喊黃婉秋的名字了。
“婉秋,你來演三姐。”蘇里對她說。
“什么?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是你! ”
她看著導演,察言觀色。蘇里的神情是嚴肅的、認真的,完全不像是開玩笑。蘇里堅定的目光中,有期待,也有信賴。
原定的“劉三姐”不是她,她怎能不詫異?一九六〇年春,廣西十幾個劇種的《劉三姐》,云集南寧舉行《劉三姐》會演。恰逢長影要拍故事片《劉三姐》,劇組決定主要演員由廣西挑選。原先廣西推薦演劉三姐的有四位,她們都是會演上劉三姐一角的佼佼者,又是各自劇團里的名旦。她們來長影試了一百多個鏡頭,后來,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劇組才決定另選的。
另選,蘇里首先想到了黃婉秋。
黃婉秋原先是桂林市《劉三姐》代表隊的三姐,來長影飾舟妹。試鏡頭,順利通過了。蘇里認為她聰明伶俐、天生麗質,而且體形上小巧玲瓏,表演起來無拘無束、落落大方,于質樸之中略帶一點野氣——這,正是劉三姐的形象、劉三姐的氣質。
他沒給婉秋做準備的時間。時間實在太緊了,當時是六月底了,按計劃十月前要將該片拍攝完,向國慶獻禮。不到半年拍一部戲,談何容易!
蘇里把婉秋叫過來。
“你試演幾段三姐的戲。先來‘繡繡球’這一場……”
他沒給婉秋多講戲。這是故意的。他要試試一個主角的創造能力和應變能力。
婉秋堅定地點頭。
各種不同角度的、不同顏色的射燈,還有不斷變換方向的攝影機,一齊對準了她。
眾目睽睽!有人心里為她暗暗捏把汗。她才十七歲,從未拍過電影,更不說演這么重要的角色了。
只見,她款款步出,輕坐床前,手執彩線繡繡球,一曲情歌隨口而出:
花針引線線穿針,
男兒不知女兒心,
鳥兒倒知魚在水,
魚兒不知鳥在林……
一張粉臉,羞羞答答;一雙眼睛,脈脈含情。她整個人沉浸在思念愛人的幸福之中。
“太棒了,她那雙眼睛會說話!”有人大叫。
眾人喝彩!
蘇里竊喜。但導演在攝影棚里應當是嚴之又嚴的,他不露聲色。
“好!你再來一節‘三姐罵財主’的戲。”
婉秋又點頭。她走過一旁,定了定神。她在醞釀情緒。現在需要的是潑辣、倔強,而且還有幾分山野女子的野氣。這,與剛才“繡繡球”時的柔情萬種,截然不同,反差太大了!
做導演的,就是要在大起大落之中,考核一個演員的適應力、粘著力和浸透力。這正是蘇里的匠心獨運之處。
她出場,怒目圓瞪,雙眉橫豎,小嘴緊抿成一條縫——和先前判若兩人。
有人道出莫懷仁的臺詞:“劉三姐,我勸你不要辜負我的一片好心!”
三姐怒不可遏,厲聲大罵,唱道:
多謝了,
多謝你這好心人,
謝你攔路刀一把,
謝你捆人繩一根……
冷嘲熱諷,嬉笑怒罵,招招式式,極具分寸,簡直把這個“歌仙”的錚錚鐵骨演透了。
有人鼓掌。
蘇里心里暗道:
“好一個火爆爆的山頂紅辣椒,好一個活脫脫的劉三姐!”他甚至有點覺得,傳說中的劉三姐,本該如此。
“婉秋,咱們是鐵板釘釘——定了。你上‘劉三姐’。過些日子,班子配齊,立即開拍!”
她一陣驚喜。“可是,這……姐姐和老師她們呢?”她想到了原來的幾位“劉三姐”。她不愿掠人之美。她從來不愿做對不起人的事情。
“甭擔心!這,不關你的事……”
蘇里心滿意足,快步離去。旋即,又回來。
“婉秋,我問你個事,你沒排練過,怎么把三姐演得這么活?”
“這……我這是偷藝……偷學來的。”她低下頭,臉紅了,一直紅到耳根。她告訴老導演,以前她的學藝師傅常教她“學打不如偷打精”,這是說要看學、巧學、活學,潛移默化中學。于是她牢牢記住了這句話。
蘇里記起來了,在他們拍劉三姐的試鏡頭的時候,總看見她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里,一聲不響地看。長春城有多少使人流連忘返的好去處,別的沒戲的演員都去溜達,可她不去。
“啊,是這樣!”老導演心頭一陣熱,用贊許的目光看著她。
就這樣,她成了劉三姐的飾演者。
而她對蘇里, 也常懷深深的感激。 是他,將她從舞臺帶到水銀燈下,給了她許多好的影響。
有一件事,她是不能忘記的。
陽朔。外景地。這一天酷熱非常, 有人送來一擔開水。
蘇里跑過去接。不好!木桶底整個脫落,滾燙的水全瀉到他的身上。他從腰到腳,盡被燙傷。
他被送進醫院。《劉三姐》也跟著“擱淺”了。
他心焦如焚!
黃婉秋去看他。
“你下面的戲,都準備好了嗎?”他關切地問。
“嗯……”
“《劉三姐》是用詩寫成的,是一部史詩,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品,我們要拍好它。你演的三姐,我十分滿意。你的戲路寬,可塑性強, 你是很有潛力、很有前途的……”
“我還幼稚得很……”
“不,不!樸實、不矯飾,正是你的可貴之處。以后,我要找一部戲——找一部好的、 不亞于《劉三姐》的新戲,我們再好好合作……”
他說不下去了。他輕輕呻吟。仰臥著,痛;側身,也痛;把雙腳懸起來,還是痛。
這個人,在自己痛苦的時候,想的是事業、是別人。
她看著他變得消瘦、蒼白的臉龐,半白半黑的亂發,她的心顫動了。
“快別說了,看你,這么辛苦……”
“不要緊的。”他緩過氣來,笑著說,“我們搞這行的,含辛茹苦,不計日夜,但愿換得觀眾的幾許笑聲、一串淚水、片刻沉思,或數聲嘆息,我們也就得到了最大慰藉和鼓舞。”
她覺得眼前這個人變得高大了。這是個全身心投入藝術的人。這個導過《鋼鐵戰士》《我們村里的年輕人》《紅孩子》等膾炙人口影片的藝術家,在現身說法給自己上課呢。
沒過幾天,蘇里躺在擔架上,到實景地指揮拍攝。他的腰部以下,全纏著紗布。他斜倚著,一臉倦容。唯獨一雙眼睛,依然那么深沉,那么富有神采……
不久之后,《劉三姐》公映,譽滿海內外。港報有這樣的贊語:“蘇里慧眼識婉秋,才得今日劉三姐。”
她從此一舉成名。
這美好的一切,難道都只是一個薔薇色的夢境嗎?難道都如同過眼云煙,一去不復返了嗎?
她的一顆心,如中箭矢,一陣陣劇痛。
她不愿意再多想了。
有人找她。
兩個人,一概板著臉。他們是“XX運動辦”的,讓她寫批判《劉三姐》的文章。
“我不懂寫,我的文化水平低。”她淡淡地說,態度不亢不卑。
自然,不懂寫是假的。她雖然只念過高小,但平日講話和臺上做戲,她的口才是公認的。而她過去走紅時,發表在報刊上的有關飾演劉三姐的體會,以及之前寫的許多檢查交代,也都筆墨流暢、用詞得當。這些,來人心里是清楚的。
“你再想想。首先注意你的態度。寫不寫是個立場問題……”話語冰冷,似寒氣襲人的鋒刃。這是威脅了。
“想想?”還有什么好想的呢?!
那段時間,對《劉三姐》,桂林乃至廣西各地,都批過了。有書面的,有口頭的。而她本人,由于拍了這部電影,便終日不得安寧。這真是“恨屋及烏”了。
“不是都批過了嗎?”
“由你這個演過劉三姐的人來批《劉三姐》,才夠意思,才有力量!”來人說得煞是認真。
“我真的不懂寫,我很少寫什么東西,不信……”
“好!你不肯寫,我們派人替你寫。”
她沉默。她知道他們會這么做。
這種“捉刀”的文字游戲,他們干得很熟練了。
過了若干天。她果然在一份什么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批判《劉三姐》的文章,逾萬字,火藥味甚濃。署的正是她的名字。
“可悲!”她差點沒罵出聲來。
她不肯屈就,總那么耿直。用一些好心人的話來說,是“迂”,是不會“圓通”。
所以,她倒霉了。她明知道要倒霉,但就是不愿意違拗自己的良心。這,可是關系到一個人氣節的大事。
“翹翹者”,易折。
以后,倒霉事一樁接一樁。
她胸前總要掛一塊小木牌。自然,是被迫掛的。兩尺見方。出門,就得掛起;睡覺,才能摘下。
有一回,她從姑媽家回歌舞團。路上,有人大聲念著木牌上羅列的“罪名”,并且厲聲吆喝道:
“你,黑三姐,給我站住——”
她站住了。一動也不動。
一下子圍上來好多人。也有同情她的,但沒哼聲,在外圍站著,用憐憫的目光看她。
那些人開始奚落她,順帶也攻訐《劉三姐》。
“說,你為什么去拍《劉三姐》,宣揚封資修的一套? ”
“你為什么要用劉三姐的歌來瓦解革命人民的斗志?”
“說!說!”
莫名其妙!這時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講不清。她知道,最明智的對策是保持沉默。她微低著頭,眼睛木然地望著地面。
直至那些人數落夠了,心滿意足地吆一聲:“得了,走你的吧!”
她就又往前走。
如今,她終于快要走到歌舞團大門口了。她輕輕吐了口長氣——只要進大門,入房間,就可以得到片刻的自由了。
“看箭!”
不是箭,是數塊柑皮、橘皮、爛馬蹄,雨點般落在她的頭上、身上。她側臉看去,一群孩子,埋伏在榕樹上,向她放“箭”。一個個臉上有得意之色。
孩子懂什么?見她身掛著牌,認定她是壞人,還能不恨她、擲她?這不是叫作什么“樸素的階級感情”嗎?
她加快了腳步,快踏進大門口了!
可是,有石頭飛來了。有的小,有的挺大。她警惕地后顧,敏捷地騰挪閃躲,把往時練功學藝的功夫拿了出來。
她疾跑回房。打罵以及各種侮辱,使她陷入了極大的痛苦,她頓覺萬箭穿心。
良久,她定過神來,看見了臺玻璃下魯迅的名句:“絕望之為虛妄, 正與希望相同。”
過去,她覺得這話十分費解,所以抄錄下來反復琢磨,想不到如今茅塞頓開了。是的,眼前一切都那么虛妄,甚至使人絕望。然而,完全絕望了嗎?自己才二十多歲, 難道生命和藝術就到此為止?不,不,來日方長,自己的藝術道路只是暫時受挫遭堵!她的腦里閃過一線希望的光亮:關鍵是要好好活下來。只有活著,才能夠繼續求索藝術呀!
愛情,這蹣跚而來的、在動亂歲月中出現的愛情,是甜蜜的,還是苦澀的?
小伙子是本歌舞團的,根正苗紅,正當年華。
婉秋偶然聽人說,十字路口替她擋木棍的人,就是他。
她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果然有一處微腫的疤痕。
她一直想找到這個人, 表達自己的謝意。她覺得,在別人危難之中能挺身而出的人,是難能可貴的。
小伙子叫何有才。
她想起他的一些好處來了。
他給她送來治腰傷的藥——他的父親是世醫。
她被隔離,外出不便,但她愛看書,凡與文藝沾點邊的書刊,她都如獲至寶地暗暗學習。她雖身陷囹圄,仍不忘藝術和事業,這使他很受感動。他千方百計給她找到書并送給她。
他還為她遞信,往家里通消息……
而這一切,他都是秘密地做的。這要擔風險。
這個人富有同情心。
她去謝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都是應該做的,是力所能及的,是舉手之勞。
她回想起小何剛剛考進歌舞團時的一件事。
一九六〇年的一天,《劉三姐》 劇組在木龍渡口拍“對歌”這場戲。漓江兩岸,人頭攢動。拍電影是件稀罕事,誰都想一睹為快。當時他才念高小,小不點兒的,也擠在人群中看熱鬧。他覺得“劉三姐”了不起,所有的演員都了不起。他從此迷上了文藝,練唱,也練跳,一心想當演員……后來,如愿考入了歌舞團,接觸到黃婉秋,發現她這么個有了相當名氣的演員,平易近人,沒半點架子,他對她更是倍加尊敬了……
起初,她聽了這些,并沒介意,幾乎也忘了。沒想到,他是真誠地尊敬她,近些日子來耳聞目睹和親歷的許多事,證明了這點。
她比他大好幾歲。她視他如同弟弟,他敬她如同姐姐和老師。
友誼,就是這么開始的。
然而,愛,不知不覺地來到他們中間,像一顆種子,出土,吐芽,泛綠了。不論是他還是她,都料不到,也擺不脫。
他們存在著許多障礙,年齡的障礙絕不是唯一的。多事之秋萌發的愛情也是命途多舛的——她有這么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有歡欣,也有痛苦。剪不斷, 理還亂,她失眠了。
那天,她去向管她的人(姑且稱他為“管人”吧),匯報思想。
她將自己的愛情經歷、喜悅和煩惱,以及顧慮,一股腦兒全都說了。心里有些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她總是如實向組織匯報。她歷來如此。
婉秋匯報完畢,發現他的臉上隱露一絲笑意。這是少有的。平常他不大輕易笑。所以,婉秋略略感到幾分寬慰。
“好,好,很好哇。你可以回去了……”“管人”說。
“好。”——究竟是說她主動來匯報好,還是說她匯報的內容好?看著對方矜持的、表情反差不大的臉龐,她有點捉摸不透,也沒問。
是夜,還有往后的幾夜,她都睡得比前一段安穩。
一日,她被叫去。
臺下坐的都是青年人,是市里好幾個文藝團體的共青團員,她都認得。“管人”也坐在那兒。
所要她交代和檢查的,人們所羅列和上升到綱線上剖析批判的,正是她向“管人”匯報過的東西。而且,人們的口徑和分寸感是驚人的一致,顯然是開過預備會,定過調的。
啊,這就是“好”!
悵惘和痛楚籠罩著她。她端坐著,雙目茫然,仿佛身上每一根神經都遭到了刺傷。
過后,她聽說,當天小何同時挨批。 不過,是在另一個地點,由另一個小組進行。
事情沒完。
大字報也來了,糊滿歌舞團的四壁。
說的是——
她和他都并非真心,是互相在戲弄感情。
一個是黑苗子,一個是紅五類,不合適,不配。
運動中竟然談戀愛,這是她不認真接受改造的表現,這是他們劃不清界限的表現……
五花八門,林林總總。
這也是“好”!
她感覺好委屈。如果說自己有不對之處,可以個別幫助,和風細雨,曉之以理嘛。為何連聲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襲擊,公之于眾,使她和他難堪,下不了臺呢?不通!就是不通!她又開始失眠了。
“管人”來找她談心,希望她能想通,不要消極對待,還談了許許多多,末了又是那句話:“運動中談戀愛是不妥當的……”
她周身發了一陣子冷。
怪哉!不是說運動是不停頓的;動是絕對的,靜是相對的;運動要一個接一個地搞下去嗎?要是這個“運動禁愛論”成立的話,那么,過去、現在和以后都難得有人成家,乃至繁衍后代了……
她真想這么說一說,但她始終沒敢說。心里想想可以,公然頂嘴不好 ——影響不好呀!
有人來對她說,“管人” 曾經把某文藝單位的某女演員介紹給另一個文藝單位的某政工干部。女演員不同意。“管人” 開導地說:“人家前途遠大得很哩,來日是棵大樹也未可知哩……”
有這等事?她又感到意外了。可是這樣的事情輪到她頭上來了。
不久,軍代表給她介紹一個軍醫。她不同意。
結果,也許是懲罰性的措施,小何被調離了歌舞團,到一個街道辦的絨帽廠當修理工。那兒是市郊,離歌舞團很遠。這是盡量要讓他們少接觸些。
然而,空間上的距離拉遠了,心能夠拉遠嗎?
他反倒比以前更尊敬、更關心她了。她反倒覺得他比以前更真誠了。
一天,她在房里。
聽得門外傳來歌聲:
哎,
虧了虧哎,
不見畫眉嶺上飛,
不見畫眉枝頭站,
清早出窩夜不回……
歌聲輕而細,如一莖游絲,隱隱飄入她的耳朵。那感情色彩,既有同情,也有告誡。 在這種時候,唱《劉三姐》的歌是犯禁的啊。她開門去看,沒人。
是偶然的?還是故意唱給她聽的?
歌者的用意自然是另有所指:虧了——她黃婉秋這么老實地去匯報,吃了大虧了!
這用意,她聽得出來。
細細一想,她倒不覺得虧。從九歲加入少先隊,到十八歲加入共青團,她接受的都是要對組織忠誠的教育。她也總是這么去做的。以前她這么做,得到的是幫助、鼓舞、溫暖和進步。如今她這么做,得到的卻是這樣結果。這不是她的錯。
誠實是做人應有的品德。誠實是愛情之果日趨成熟的保證。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五日,婉秋和小何結合了。
愛,是什么?
“愛就是充實了的生命,正如盛滿了酒的酒杯。”泰戈爾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嘛。可是,黃婉秋現在感覺自己的酒杯里,盛的像是滲了鉛水的酒,喝下去,味是美的,心是沉的。
新婚之夜,她的心境竟是如此!
婚禮是在小何家里舉行的。他的家在市郊,坐落在一個種蔬菜的生產大隊里。他倆本想一切從簡,沒發喜帖,也盡量少邀請什么人。可是,在農村,紅事卻是絕頂了不得的大事,加上迎娶的是上過電影的“劉三姐”,于是四鄉的農民紛紛來慶賀。請的來,不請的也自來。有的僅僅是為了看看她,一睹這位聞名遐邇的“歌仙”的風采。他倆在劇團里的藝友,以及師傅,沒接到請帖,也都從市里悄悄趕來了。
她給客人捧茶、遞糖、點煙、斟酒,臉上露出歡悅的笑容。但她那顆心卻懸到了喉嚨口,她隨時憂慮著那件預先得知的、可怕的事情會發生。
昨天,有一個對他們的境遇深表同情的知情人,來向他們通風報信:明晚,有人蓄意要砸洞房,已經周密地謀劃好了,邀集了幾十人之眾,打算從水陸兩路前來。水路自漓江乘船而至,于象鼻山附近碼頭登岸;陸路則由市區出發……云云。
這消息有眉有眼,著實怕人!陰冷的氣氛籠罩著籌辦喜席的人的心。他們停下了殺豬宰雞的手,問婉秋:“怎么樣, 還辦不辦?”
P7EJL8X5dMNj/Ph5UU/SZhT9k70AskBtDASMM7hAZQs=她內心好忐忑——真的來砸,那后果將是不堪設想的。但是,心中無鬼不能怕鬼呀。這么一想,她來了勇氣。她盡量做出若無其事的鎮靜樣子:“莫管那么多, 照辦嘛……”
新娘子處之泰然,事情就好辦了。小何的父親是遠近聞名的祖傳世醫,醫德和人望甚高。他將此事向親朋好友一說,于是一呼百應,眾人都樂意到時到場義務警戒。鄰近的好些受過何醫生醫恩的群眾和青年民兵,也都自告奮勇翌日前來助威。為萬全計,何醫生又將此事報告了派出所。派出所認為,這件婚事是合理合法的,應當得到保護和支持……
婚禮正常進行。
黃婉秋看到了這樣的情景:
——新房內, 幾個年輕體壯的親戚分布四角,警覺地睜大眼睛,注意各種可疑跡象。
——門外的樹下、 路口,若干人影綽綽, 或蹲,或站,或走動,如一個個嚴陣以待的潛伏哨。
——據說,在村口,布置了數人,隨時盤問欲進村的陌生人。
——而小何的父親, 端坐堂屋正中,手執旱煙筒,一筒接一筒地慢悠悠地吸煙。他臉帶微笑,但看得出,老人的心里是緊張的,他的雙目灼灼。賀客在喝酒,他卻幾乎滴酒不敢沾。他在等著各種消息,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他儼然是個指揮員了。
所有這些,局外人是不知道的。他們照樣是觥籌交錯、談笑風生。而這邊廂的局內人,卻是惴惴不安,嚴防被襲擊。
喜的喜,憂的憂。新婚之夜,竟是這番景象!竟是這般的戲劇性場面!新娘子在喜悅之余,不免浮起幾縷心酸。
此時,有一青年來報,有四個來路不明的生面人,逡巡于村口附近。其中二人,好像身肩鳥槍之類的武器。
“果真來了!”何醫生一驚而起。他和一個剽悍小伙走出院子,站到院中央。早有人在一棵沙梨樹上懸起了一盞五百瓦電燈。
他們開始表演武術。二人都是武林高手。老人自幼習武,頗得武當真傳。他那桿從不離身的旱煙筒不盈二尺,銅頭鐵嘴,乃是一件防身兵器,進可攻退可守,揮舞起來呼呼生風,一般三五個人是近不得身的。那剽悍小伙是他的高徒。
對拳。
對刀。
單人徒手——武當形意拳。
硬氣功——老人挽袖,運氣,揮拳捶打一張豎起的、質地堅實的八仙桌的桌面。數拳之后,桌裂板穿。
數個彪形壯漢,團團圍住兩個表演者,有意高聲喝彩。
新娘冷靜地望著這一幕。她心里明白:這“全武行”功夫節目,并非純粹為了助興,而是預先計劃好的特殊行為。這是告訴欲砸新房者:請勿輕舉妄動,這里已是防范森嚴。
果然,“特殊信息” 傳送出去,并且如愿奏效了。有人來報,在村口覬覦窺探的幾個背槍人,悄然遁去了。
老人這才松了口氣。一對新人和所有的知情者,也都松了口氣。
一場絕非虛驚的虛驚!新婚之夜是在惶恐之中開始,在不安之中結束的。但黃婉秋依然感到幸福,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且,有許許多多真誠的朋友冒風險前來賀喜,并不懼危難,挺身相助。
事后得知,確曾有幾十人來過,發現這邊有了戒備,才撤了回去。自然,這些人與他們素昧平生、無怨無恨,只是受了某些人的不明不白的挑唆才貿然前來的。過后,他們中好些人都成了小何的朋友,都說:“誤會了。不打不相識啊……”
那么,是什么人、基于什么原因作出這種挑唆呢?黃婉秋怎樣也想不大明白,也無從打聽。
或許,是自己冒犯了什么人,抑或做錯了什么事。
在萬籟俱寂的夜里,她在靜靜地反省,對自己,對小何,對戀愛史,在腦里過過“電影”。
小何離團后,團里不許她和他再來往。她不聽。他倆依然秘密地會面,不是在令人心醉的月下花前,而是在車少人稀的窄街陋巷。
她復出,得以重新登臺了。有些好友勸她,“你如今好過些了,可以另找,何苦還跟一個街道廠工人!”
她想想這樣不妥,自己處于逆境時,別人仗義誠心幫了自己;自己處于順境了,豈能昧心離棄別人?何況,小何還是因為自己才被調出的呢。
于是她淡淡笑說:“我可不能那樣做。他是好人。”
他倆要求登記。
團里不肯出具證明。理由是,她比他大……如此,等等。
自然,這是不能自圓其說的原因。她心里很清楚。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古訓不是這么說的嗎?現在憑什么要管起來,要加以左右呢?個人的私事,為什么要帶上這么濃厚的政治色彩呢?難道別人的不悅才是這些人的大悅嗎?怎么以前就沒這么多怪事呢?
她不解,越思索越不解。
他倆一直“鬧”,竟找到了市委副書記。結果,一對普通人的結婚證明,是由市委開具的。
有意思!
她去單位要房間。
“沒有!”有關方面說。
“不是有一間堆柴火雜物的房嗎?可不可以騰出來,將就著住?……”
“不行。那些柴火怎么辦?”
她于是只好在男方家里辦喜事……
自己受到報復,看來是以上原因吧?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吃不準。她眼光的局限性、以及她的處境,也使她無法吃準。
她只是直覺,有一股力量,一股看不見、摸不著的,然而卻無時無處不在的也無法躲避的力量,在不公平地對待她,不公平地對待像她這樣的許許多多的人。
想至此,她眷戀起五六十年代的日子來了。那時,大家可以痛痛快快地做人,可以爽爽快快地做事,可以舒舒坦坦地演戲。真正如同魯迅所說:“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但如今,有的人卻瘋魔般地熱衷和糾纏于形形色色的矛盾旋渦里,把靈魂都扭曲了……
驚雷乍響,春回大地,文藝得以解放。不久,《劉三姐》也得以復映。
黃婉秋坐在影院里,看自己十七年前拍的影片。
坐在她旁邊的女伴抑聲啜泣,握得她的手好痛。是過分高興,還是通常說的悲喜交集?
她也無聲落淚了。她任由淚水流落,不去擦它。
這樣的淚,是該讓它暢暢快快流的。
為了那一去不返的韶華。
為了那夾雜著酸甜苦辣的夢一般的回憶。
為了現在的由于過分喜悅而產生的百感交集。
為了……
真是痛定思痛,其痛猶深啊!
風華正茂之時留下來的銀幕形象,到了中年再來觀看,這是什么滋味呢?十年,被耽誤了整整十年!這中間,不是可以演好多戲,拍若干部新片嗎?
青春幾何?演員的青春比金子還寶貴啊!
她聽到哭聲。不止她一個人哭,鄰座的好些觀眾也都在唏噓感嘆。
散場。燈亮了。背后有人輕輕拍她的肩。
“你是 ……黃婉秋吧?”
她回頭去看。一位陌生的老太太,眼睛哭得泡腫。
“沒錯,是你,我沒認錯人!”老人喊起來。
老人將她兩只手抓得好緊!歡喜得嘴唇不住地打戰。
婉秋鼻子直發酸。
老人說:“總算又看到《劉三姐》了,我等她,等了十幾年呀!說出來不怕你笑我癡,之前,我是個三姐迷,這電影我一連看了四五十場,我那個小仔帶我排隊買票都買煩了。妹子哎,我是你的老戲迷啦,你才點點大時,演的第一場戲《斬三妖》,我看了,以后你演的戲我場場總要看的……”
她記起來了。《斬三妖》確是她的啟蒙戲。其時她才十三歲,是學藝三個月后的首次演出。時間這么久了,而這位老人卻還記得那么清楚。有益于人民的藝術,會受到人民歡迎的。
老人滿心歡喜,顫顫巍巍地走了。
婉秋佇立良久,感動的淚水在臉上奔流。她回家。
她內房的正墻上,一幅絹裱書軸映入她的眼簾:
久聞劉三姐,
近訪黃婉秋。
山歌動天地,
詩意譽神州。
不屈惡勢力,
敢搗莫家樓。
今日重上演,
藝技更風流。
這首詩是新華社記者任豐平寫的。前不久,她采訪了黃婉秋。記者感嘆這出戲的命途坎坷,欽佩她這個人精神的可貴,激動之情難以自抑,于是賦詩言志,并且請廣東一位書法名家書寫,托書齋精心裱貼,然后送與她。
她如今覺得墻上這詩似一雙灼灼利眼,盯著自己,又像一團火,燃燒著她整個人。
她好一陣激動!有些人踐踏藝術、迫害演員,而各階層人民是尊重藝術、尊重演員的,他們對自己寄予很大的希望。對,要喚回青春,要恢復技藝,要奮發。她不禁站到立著的穿衣鏡前,端詳自己。
然而,她深深地失望了。
正面照,有點像冬瓜。
側面照,有點似粽粑。
不要照了!當年的窈窕身段、綽約風姿,無情地棄她而去了。她變得過于富態了,身高一米五五,十八歲拍《劉三姐》時還不足一百斤,如今是一百三十五斤了。
須知道,發胖和年齡都是演員的大忌和大敵。而這些,她不幸地全沾上了。怨誰呢!現在,她還自責起來了,在動亂的年月里曾經自暴自棄。
記得一九七四年,她要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過去的局長郭文明和老伴拎著一只大母雞來看望她。寒暄之后,郭局長問道:“婉秋,你看過曇花開嗎?”她點點頭,感到有點詫異。她以為郭局長要講“曇花一現”的故事了。
“看過的。它的花瓣一開,很好看,但過不久就凋落了!”“是的,是這樣的。可是,曇花的持續力卻是很長的。這朵剛剛謝了,那朵又開了,像接力賽。你注意到沒有,它的整個花期是相當長的。其實,它是很頑強的,柔中寓剛,人們對它誤解了。《劉三姐》演過了,也映過了,觀眾喜愛它。雖說它今天還不能重映,但總有一天會的!我呀,就盼望著看到新的《劉三姐》,新的黃婉秋——”
語重心長,苦口婆心。
兩位老人走了。
她默默地沉思著。當她低頭看自己的身子時,嘴角不覺泛出一絲自嘲的苦笑。
小何的母親在旁看出了她的心思,說:“婉秋哇,莫愁!等孩子生下來,你去買一塊纏腰布,天天纏腰,這樣,你又會苗條起來的……”
所謂纏腰布,她聽人說過的。通常是買白扣布,一丈來長,用來緊緊纏腰,久之,可以恢復漂亮的身段。
但是,她憶起以前演《送農藥》時自己的遭遇,不免感到心寒和喪氣,她終于沒有采取任何控制身段的措施。
…………
現在,回想起這些,她懊悔不已。她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不,不能嘆息!不能遺憾!”這話是誰說的?是蘇里,對,正是蘇里!她拉開抽屜,取出幾天前蘇里來的信,“婉秋同志,我們現在是沒工夫嘆息,也沒工夫遺憾,要緊的是做……”
“沒工夫遺憾,沒工夫嘆息。”這話,震動了她的心。
燙金的請柬。
一九八〇年夏,香港南方演出公司特邀桂林市黃婉秋《劉三姐》劇團赴港獻藝。請柬上徑直點了黃婉秋的名。港人對她推崇備至,尊她為“歌仙”“歌王” 。港澳舉行過《劉三姐》觀影比賽,觀影最高紀錄者逾百場。如今,雖然過去了二十余載,她在港人心目中依然盛名不減。該公司預見到,打出黃婉秋的招牌,那上座率和票房定然是可觀的。
歌舞團的演員們皆大歡喜,她也歡喜。但準確點說,她是喜憂參半。
前不久的一件事,就很讓她擔心。
歌劇《洪湖赤衛隊》首次復演,她飾主人公韓英。
戲劇發展到韓英越獄時,她爬上石磨,欲攀窗。
所謂石磨,乃是木制的道具。石磨竟然經不住“韓英”一站,嘎吱作響。
有的觀眾聽見了,傳來嗤笑聲。
“韓英好胖!”有人下意識地叫起來,聲音不高,但清晰可聞。
哄笑聲。
這個游擊隊長趕忙越窗而出,倉促跳下去。
“嗵!”樓板好響。
一百三十多斤從高處墜落,焉得不“嗵”?
幕側的樂手們忍不住都笑了。
她亦笑,然而心里在落淚。
必須減肥!她發狠了。
練形體。每天上午,壓腿、跳躍、跳民間舞,她和姑娘小伙們一樣練,沒開小灶。數天下來,她無處不痛,身骨像散了架,尤其是以前留下的腰傷,竟使她如遭劍刺。
晨跑。 繞著鵝卵形的杉湖,每天早上跑幾千米,風雨不輟。
這些運動,她本不能做的。她有胃下垂,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每回練功和激烈跑步下來,她的胃總是又沉又疼。
如此數月,她去過秤。乖乖,指針直往上躥。越是鍛煉,反倒越結實、越沉了。
她的運動減肥,以失敗告終。她的心好沉重。
廣東有“港人好楚腰”之說,這話未免偏頗,但作為演員,苗條的身段,無疑是重要的。
她決定節食。這是她最后一個秘密武器了。
此時,自治區文化局從全區薈萃歌舞戲曲精英,組建了實力雄厚的廣西《劉三姐》彩調劇團,集中于首府,日夜趕排,準備擇日飛港。伙食、營養等待遇,自然格外優惠。但她沒有口福。
早餐,她吃一小碗白稀飯、一個饅頭,帶一個饅頭回去。然后排練。九時許,休息片刻,她啃下那個冷饅頭。
中飯她是不吃的。伙伴們去用餐,她一個人待在宿舍里看書。她知道,當自己凝神專注于書本的時候,胃的正常消化功能也就減弱了。實在饑渴難忍時,她就喝一杯白開水。
午覺也不睡,還是看書。她認為,不單要餓其體,還要勞其筋,苦其志,方能奏效。
下午,她交給廚房師傅一小包中藥,請他們剁點瘦肉放進中藥里,蒸一小碟肉餅。這便是晚餐了。
平日里,她每天一般能吃七八兩米飯,現在不到二兩。
赴港前的一個多月里,她天天如此。
一次,廚房師傅私下里多往肉餅里添了點肉。她一吃,察覺了,笑了笑,進廚切了一小塊肉,說:“師傅哎,以后每回就這么多,可不許超過了。”
師傅其實是心疼她。
“我們是怕你餓瘦了,演不好三姐……”
她好感激!
“我就是想瘦下來,才演得好三姐呀。”
她切的那塊肉,不到二兩。
“你不餓?”
“不餓,不餓。我不想吃,我習慣了……”
這位胖乎乎的山東師傅,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搖頭喃喃道:
“唉,天天中午粒米不沾,當演員可太苦了……換了我,少一頓也難熬!”
其實,不餓是假的,不想吃也是假的。但她有自己的追求,只能如此。
科技報一位記者聽聞此事,采寫了一篇專訪,公布了她那幾味拌蒸瘦肉的中藥——當歸、黨參、黃芪和川芎。并說,是有關膳食美容專家精心為她研配的減肥方。又云,專家認為四味中藥均屬補血補氣良藥。當歸含維生素A及B12等補血成分;黨參含多種糖類、淀粉等,乃補中益氣要藥;黃芪補氣,可強身壯體;而川芎則活血行氣兼降壓。黃婉秋吃了這四味中藥,再加瘦肉,果然減肥成功、體態優美,且無體弱、氣虛之副作用……云云。
文章一見報,全國各地竟有許多胖姑娘給她來函來電,索方,索體會。
她應接不暇了……
其實,并沒有任何專家為她研配過減肥方。這四味藥,是她的母親教她的,而母親,是憑經驗推想出來的。
記者自有記者的角度,但他也許忽略了一個基本著墨點:意志,還有責任感。
她對省報一位記者說:“聽說香港的觀眾比較注重演員的外表美,這是可以理解的。我是代表廣西出去的,不是代表我個人,所以我得格外注意體形和形象。”
記者深以為然。
“這樣,你要挨許多餓了。”
她莞爾一笑。
挨餓一個多月,她體重減了二十多斤,走臺感到身子輕飄飄的。結果,她表演的時候,不論唱、念、做、打,一概得心應手,和以前差不多了。她好高興哩!
七、追求
毋庸置疑,黃婉秋挨餓減肥,是出于對藝術的追求。但是,黃婉秋所追求的難道就只是藝術嗎?
一年的春節前,共青團四川省委邀請黃婉秋伉儷赴成都,在迎春晚會上演出。
每年,他們都舉行這種晚會,并特邀一兩個外地名演員,以壯聲威。
他倆在城北體育館,連演三場,場場爆滿。
離蓉前夕,團省委楊書記特來致謝。走之前,他遞給婉秋一個厚厚的信封,說:“這是一點點小意思,略表謝意,萬望笑納……”
婉秋猜到幾分了。啟封,果然,十張“大團結”——整一百元。
她打定主意不要這錢。但就這么退回去,熱情的主人不僅不收,而且肯定會不悅。
她想到了一個人。他叫張飆。
張是《中國青年報》駐四川記者站記者。這些天來,在來訪、交往中,婉秋與他成了好朋友。
她找到張,道:“求你幫個忙……”
張心中有數,笑說:“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她將信封遞過去:“請你轉交團省委,就說,心意我們領了……這事,只有你能做好。拜托了!”
“我轉交倒不難,要是團省委又給你寄去呢?”
“我再寄回來!”她毫不猶豫。
張飆感動了。他知道她是真心的。她真會這樣做。這幾天來他看到的幾件事,使他堅信這一點。
黃婉秋剛到成都,團省委曾派來一輛上海牌小轎車,專供她夫婦倆游覽和探親訪友使喚。
她卻對司機說:“請您把車子開回去吧。我們用不著。要上哪兒,我們可以走路,或者乘公共汽車……”
她言辭懇切。司機照辦了,驚訝和佩服極了。他從沒見過這樣有小車不坐的人!
還有一件事。
她夫婦倆被安排在一間有暖氣設備的、臥具考究的雙套間里。她幾次要求換房,說:“住得太貴了。不需要這么特殊照顧的……”
特殊么?非也!如今好多人出公差,都往“高級”上靠。
張飆只好把信封接過來,但聲明道:“要是他們又來找你的‘麻煩’,我可不負責。”
婉秋想了想,說:“這樣吧,等我們上了飛機,你再把這錢交出去……”
這真是萬全之策。張飆嘆服,無計可施了。
在旁的四川歌舞團的一位演員,把這些都看在眼里,不禁感觸良久,也道出兩件事來。
其一,某年迎春晚會邀請了一位聞名遐邇的相聲演員。演畢,四川人民感謝他精彩而熱情的表演,贈予他一輛嘉陵牌摩托車。他謙讓了一下,笑納了。
其二,又某年,請來一位頗具盛名的女電影明星——據說她是樂意要錢的。在體育館演唱時,弄姿作態。不少觀眾知道她的秉性,紛紛往她的腳下擲硬幣,說:“你不是想錢嗎?大把給你!”
語畢,這位演員欽佩地對婉秋說:“有人求物。有人求錢。有人求名。有人求不朽。有人求生。有人甚至求死。你究竟追求些什么呢?”
問得好!
然而,婉秋笑而不答。
也許她只想用行動來回答吧!
一九八三年仲夏,黃施秋赴廣東梅州演出,途經廣州省親,卻驚動了商界的人。
廣州有個餐廳,專設音樂茶座,以食品精美、陳設豪華、歌曲典雅而名滿羊城。這里收費昂貴,只要你坐下來,一杯清茶,幾件點心,便是七元錢。所以,茶客大多是富貴人家。
為了招徠顧客,這里專邀名歌星演唱。歌星只需手拿麥克風,往一個螺旋形的樓梯口一站,臉向三面茶客,唱上一至二首歌曲,便可以得到十元以上的酬金。
黃婉秋到達廣州時,便有人告訴她,有這么個音樂茶座,有這么個容易撈錢的地方,勸她去唱。并說,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去磋商。
某晚,那人帶她親自領略了一番。
但見一個個歌星,或西裝革履,或袒肩露背,在忽明忽滅的、變幻著無數種色彩的、令人眼花繚亂的電子燈光照射下,用一種軟綿綿的催人欲睡的調子哼唱——據說,這是一種時髦的氣聲唱法……不少聽眾還蠻喜歡聽的哩!
她不想看,也不想聽了。
“怎么樣?”那人問。
“我不唱!”她感到耳根一陣熱。
“嗨, 憑你這《劉三姐》,保你‘殺’得開!你知唔知?中國香港、澳門和新加坡一帶,叫你做‘歌仙’呵……”
“跟你說,我不唱嘛。”她不想多作解釋。
“啊,明白了!你是擔心毀了你的名。唔怕唔怕,香港和內地好幾個歌星都在這里唱過的。”
香港某位剛剛走紅的歌星,以及內地某位因氣聲唱法而名噪一時的次高音,均在此慨然獻過藝。這,黃婉秋也曾有耳聞。
對此,她實在不敢恭維。她的思想也尚未“解放”到這個地步。
“她們唱她們的。我不想唱。”她淡淡地道,一臉嚴肅。
不可思議!那人對她盯視好久,仿佛看一個“天外來客”。
對錢,她并不看得那么重。錢畢竟是身外之物,而人格才是最可寶貴的。
前年,她隨桂林歌舞劇團到海南島,演《劉三姐》。足跡踏遍瓊崖十三個縣,八十天演了七十九場,她場場主演。團里讓她多領些補貼費。 這是主要演員應得的,論功行賞,無可厚非。
但她沒多領。結果,她白白少拿了二百多元。她不愿意把自己擺在高人一等的地位。
那么,她求名吧?
她有頗多的頭銜:中國電影家協會理事,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廣西攝影家協會常務理事,廣西文聯副主席,廣西政協委員,廣西青聯常委,桂林市人民代表,桂林市戲劇家協會副主席,等等。
然而,這并非她求來的,是黨和人民給的,是她應得的榮譽。
事實上,名,非她所欲也。
一九八○年,《福建青年》評選三位“你最喜愛的影星”。
黃婉秋在榜。
福建頻頻來函催請她赴福州參加聯歡活動,她沒去。其時,恰逢她主演話劇《報春花》,分不開身。
不能去,她并不怎么覺得遺憾。她對朋友說:“從桂林至福州,路途那么遠,加上參觀、座談,該耗去多少時間?再說,我呢,還不是憑當年那部《劉三姐》?這幾年在藝術上沒多大成就,何必靠吃老本去湊那個老中青三結合呢?”又說,“我們失去的實在太多了,我需要的是時間,時間比一切都寶貴!”
那么,她別無他求了?
有的。她早已另有信仰,另有向往。近二十年來,她已遞交過五六次入黨申請書。她說:“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會唱這么一首歌——沒有共產黨, 就沒有新中國。”
…………
(原載于《紅豆》1984年第2期、第3期,已重新排章節。)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