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那棵老蘋果樹下發現了我
我像一截樹根臥在那里
我的頭骨還好好的,好像思想還在
頭發還在,已經和那蘋果樹的根須糾結在一起
可是,有誰知道我也曾是一個滿頭烏發的孩子
我也曾像一條獵狗一樣,在不遠處的那條河里 和別的獵狗追逐
可如今我躲到了一棵蘋果樹的下面
還被他們發現了,好像是天要下雨了,孩子的
母親
準確地在一條巷子里,找到了她避雨的孩子
他們把我從一個夢里突然喚醒,讓我重新面對 這個世界
可當我被弄醒時,陽光刺眼得就如祖母的一把 錐子
哦,此時她就睡在我的上方不遠的二十米處,
和我的祖父一起
中間是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和另一些來搶占 風水的異姓鄰居
她曾經跟我說不要隨便出門
不要去看那水井里的影子
不要去和那些抹粉涂脂的女人談朋友
如今她已經不說話了,我們一家人還是這樣住 在一起
老天保佑,她并不知道我后來都去了哪里
都干了些什么樣的事
她那時要是活著,準要用一根棍子氣急敗壞地 打我的屁股
誰能想到我竟然在人到中年越活越沒有底氣
竟然為了一條狗死去
那天,我在路上
遇到了一個男孩正在痛打一條奄奄一息的狗
那條狗已經快死了,那個男孩還在用樹枝快樂 地戳它的眼睛
我看著他們,我怔住了
我想過去止住那個男孩的快樂,卻呆立在了原地
我感到我的腦子都被血染紅了
我突然忘記了我的名字,也不再記得我是如何 才來到世界的這里
然后我絕望地不知往哪里去地走了
夜里我想起我們的肉體無非也如一條狗一樣,
每天吞食食物,每天
被無情的樹枝戳著,我選擇用一根繩子匆匆地 結束了自己
如今好多年過去了,他們又在這棵蘋果樹下挖 出了我
他們挖完就走了,也沒有留下任何未來的慰藉
好像這個世界依然那么孤獨
誰也不愿意把一個無辜的人完全摟在自己懷里
不過,我覺得這也沒有什么
人能有一個這樣殘酷的世界,也比空空的星球 上整夜刮著臺風,什么都沒有要好得多
我坐在冷飲店,看著此刻的街頭:一個孕婦
舉著傘艱難地邁上一級臺階,一條狗
吐著舌頭,向商場的地下車庫跑去
雨,正急驟地下著,不愿區分
雨中的任何事物
我的手里握著一杯冰凍的紅茶,我感到手心的冷
我坐在冷飲店,我覺得現在不應該是夏季
眼前出現一片雪地、一堆干草,被手推車推著
門外傳來木柴被劈碎的聲音,馬
踏過雪地的聲音,有人在敲門,屋內
一片靜寂,敲門聲再次響起
有人從門外進來,拍打著身上的積雪
門外的雪人,在拍打著自己
我坐在冷飲店,我在想一首詩,寫
一首詩,我想把一個烤紅薯寫進這首詩
冷飲店在海邊,沒有雪,沒有冬天
也沒有烤紅薯的爐子,我聞到的
只是紅薯被烤熟的氣味,一切都被烤熟
滴著香甜的油汁與記憶。冷飲店
即將關門,冷飲店
永遠不會關門,因為還會有
下一個客人進來,還會有
最后一個模糊的客人進來。我坐在冷飲店,靠 著窗子
下面即是懸崖,我在沿著崖壁墜落
我停住了,像一個懸念
雨從玻璃的毛孔里滲了進來,雨
滲透著所有的屋頂,雨中的馬
又黑又瘦,沿著幽暗的樓梯走了下來
冷飲店越來越冷,像一支軍隊穿過的冬天
風呼呼地吹碎人的耳垂,越來越小
慢慢地消失,像一塊小小的冰塊
一粒雪,在太陽下融化
冷飲店,是太陽身旁的一個女人
是她赤裸的肉體,是她的家
房門緊緊地關著,我在門外敲著
我有些冷,還有些疲憊,我的馬
跟在身后,渾身濕漉漉的
我坐在冷飲店,靠著寬大的落地窗
我的腳在緩緩地落地,濕過水的地面
就如一本哭過的舊書,一片剛剛收割過的茬地
也曾如此潮濕,像是哭過
我坐在冷飲店,火車在遠處的橋上駛過
一支畫筆在畫布上濃濃地掃過
有人彎著腰清掃著學校門口干瘦的落葉
我坐在冷飲店,在它的一根肋骨上
在一根冰冷的桅桿上,在漆黑的煙囪冒出的黑 煙上
一只鵪鶉咕咕地走出麥地,咕咕地憂傷地叫著
在一群脊背佝僂的乘客中,我提著一個黑色的 袋子
我即將走出冷飲店
冷飲店的門即將在身后關上
冷飲店不是我的。我不愛冷飲店
我走出去,冷飲店就將從世界上消失
如一個老人,被他顫巍巍的嘴唇
在疲憊的門口凍住
(原載《紅豆》2021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