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愛情，都從懵懂開始

1

小學三年級，我被學校田徑隊的廖老師相中，進了短跑隊。我很不愿意，因為田徑非常無聊，暑假還要去學校集訓。雖說是集訓，數來數去只有兩個人，叫體罰還差不多！

除了我，另一個是我不大熟的男生，他是1班的體育委員，我是4班的學習委員。這個男生比我矮一點，挺瘦，眼睛很亮。他叫“卞銘”，多么奇怪的姓呀！

兩個人的集訓，就是無限地跑圈。小操場一圈才200米，眼前的景物無數次重復：小樹林、校門、傳達室、教學樓、老師、卞銘；小樹林、校門、傳達室、卞銘……哎呀！這小子竟然跑得飛快，一不留神就從后面趕上我一圈！我嚇得趕緊加速，要死要活地跟他賽跑……一天下來，累死人了。

每天這么重復，我們也熟悉了。卞銘話不多，目光清澈，衣服總是很干凈，表情也總是很平靜。我那時還小，很容易就把木訥當氣質了。我們成了好朋友，他住的地方離我家不遠，于是我們每天一起上學和回家。

集訓結束后，我倆就在樹林里挖土坑、捉蚯蚓、拔樹根。我撿了個快散架的鳥籠，愛不釋手。于是卞銘把它拿回家讓他爸爸修好，再帶回給我開心極了。整個暑假，我倆每天追來趕去，累了就一起倒吊在雙杠上“倒掛金鐘”。

2

升到四年級，卞銘被分到中長跑隊，我們不怎么碰面了，我就把他忘了。直到第一學期期末，有一天，廖老師告訴我：“卞銘得了區運動會400米冠軍。”我大吃一驚，這才想起那個和我一起倒掛金鐘的男生。

那天上操，我特意往1班方向看，卞銘就在全班前面帶隊。我意外地發現，他竟然長高了！而且，他竟然很好看，眉清目秀，眼睛很黑很亮，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我忽然發現，自己的視線黏在他身上移不開了，我懵懵懂懂地喜歡上了卞銘，心臟最敏感的那個尖尖兒像風向標一樣轉著。

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變得平淡無聊，只有他是明亮的焦點。每次路過1班，我都放慢腳步，左顧右盼；每天吃飯、上課、跑步時都念著他的名字；每天刷牙時定點騷擾老天爺：“求求您了，讓我將來嫁給卞銘！”偉大的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說，只有在同學取笑他“大便銘”的時候，我才義正詞嚴地糾正道：“是卞，不是便！你們懂不懂啊！”

可每當我真的見到他，那些氣勢兇猛的計劃全部縮回蝸殼，我不敢主動和他說話。一天，訓練休息時，我一個人坐在操場一端，他和幾個同學坐在另一端。我死死盯著他看，可當他的眼睛看過來時，我立刻扭頭看樹，我的驕傲不允許我們目光相對。

他有個同學叫朱柯，也是訓練隊的，他倆總在一起聊天。一個叫蔣儀的女生走過來，和朱柯嬉笑打罵，卞銘在一旁笑著，三個人玩得好不熱鬧。我看紅了眼，十分嫉妒蔣儀可以滿不在乎地和卞銘打成一片。她可以，為什么我不可以？我咬著牙想：我也要滿不在乎！我也要打成一片！

于是我盤算好，深吸口氣，穿過操場，面帶微笑走過去。朱柯正在喝水，我挑釁地把他的水瓶一拍，水灑了朱柯一身。朱柯驚詫道：“好你個……”大家都傻眼了，包括我。卞銘納悶地看著我，我突然感覺有些無趣，像吃了蟲子一樣鬧心，于是說了句“對不起”就走了。我本以為自己一直是所向披靡的優秀全能兒，誰也不放在眼里，萬萬沒想到在卞銘面前卻如此捉襟見肘、無路可走。

3

一連幾個月，我都沒和卞銘說上話。到了第二學期，區運動會，這次我和他所在的隊都要參加比賽。

運動會在一所很破敗的小學舉行。上午比完賽，中午吃過飯，我便四處游蕩，百無聊賴地滑滑梯。剛轉身再要滑下去時，忽然發現卞銘站在不遠處看著我。我心臟狂跳，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卞銘走過來看著我，眼睛又黑又亮。我一直難以忘記他“咯吱咯吱”踩著樹葉向我走來的那一幕，心臟有難以承受的緊張。

他不說話，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心一橫，扭捏地撒嬌道：“你在下面接著我呀！”他手插兜里，納悶地看著我，不屑地說：“小孩玩的，你還要我接你干嗎？”我討了個沒趣，自個兒滑下去，不說話了。卞銘大概看出了趣味，也入伙玩起來。我們兩個人默不作聲，爬上去，滑下來，一個接一個。雖然沒有對話，可我的心已經飛了。我開心極了，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一年前我們一起“倒掛金鐘”的默契。

下午回到比賽場地，卞銘要比賽400米，我和他坐在操場外圍的墊子上等著比賽開始。這時，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開始腹絞痛，痛得很厲害，大顆的汗珠往下落，臉煞白，牙咬得緊緊的。我難過得想哭，趕緊抄起廖老師的瓷缸子跑到食堂去打熱水，拿回來給他喝。

他喝下去，看起來好點了，又閉上眼睛睡了20分鐘，我坐在一旁默默守著他。一會兒，他醒了，看著我，笑了一下說：“你挺溫柔的。”

我的大腦卷起暴風雨。一個10歲男孩跟一個10歲女孩宣布說“你挺溫柔的”，這太美好了，我一瞬間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4

在那所破敗小學的一幕幕好像壞了針的唱盤，在我腦中反復播放。我想，他是喜歡我的。這種心情好像胸口端了個聚寶盆，沉甸甸、金燦燦的，好不歡喜，很想驕傲地露給人看，可又要藏著掖著。

當時我們班有個叫劉洪冰的男生，他喜歡上隔壁班的一個女生，找我出謀劃策。聊得高興時，他使勁逼問我喜歡的人是誰。我本是那種打死也不說的性格，可那天“你挺溫柔”這幾個字在我腦中拼命閃爍，我心頭一醉，就把秘密說出來了，說完還不忘提醒他“千萬別告訴別人”。

幾天后，劉洪冰嬉皮笑臉地對我說：“我跟卞銘說了你喜歡他的事。”我腦子“轟”的一聲：“他說什么？”劉洪冰笑著說：“他說可以分泌給你百分之一的感情。”

這句話就是全世界最鋒利的尖刀，直戳我心窩。我眼前一黑，歇斯底里地把劉洪冰推倒在地：“誰讓你說了！你說什么說！”然后瘋了似的跑回教室。

縮在教室的角落，我像個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心一瓣一瓣地碎掉，眼淚流成了河。我被狠狠地刺傷了，這個男生，我每天都在心里說無數遍“我喜歡你”，而他的回答卻是給我“百分之一的感情”，還是“分泌”的。多滑稽，我感覺自己就像個笑話。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想聽到他的名字，再也不想看到他。那種被擊敗的心情，過了很久才得以痊愈。

5

很多年之后，到了高二，我的小學同學從美國回來找我團聚。她以前是卞銘的朋友，聚會時把卞銘也叫上了。我考慮了一下，坦然去了。

這個曾經比我矮的男生，長到了一米八三，很結實，戴著眼鏡，推著自行車，樣子還是很好看。我們很禮貌地談話，沒有一句提到從前。他大概早忘了“分泌百分之一感情”的事，他大概根本就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我對他早已失去感覺，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心里的“卞銘”二字長久地定格在那個眼睛漆黑，踏著樹葉向我走來的小男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