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面兩列火車的青春

初中時，我和麻曉是那種一看到作文題目“我的好朋友某某”便會毫不猶豫地想到彼此的朋友。

初中女孩的友誼，有點像愛情的雛形，連課間上廁所都要你等我、我等你。因為每天形影不離，連隨口哼個歌都能同步。我們上學的路上要過一座橋，叫灞橋。有一次走在橋上，聽見對方都在輕唱“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還有一次，當我們走過一個火車橋洞，我倆不約而同地伴著火車駛過的節奏大聲唱歌，當火車走遠，才驚喜地發現我倆唱的是同一首歌：“面對面兩列火車……”

女孩子們好的時候有多如膠似漆，不好的時候就有多勢不兩立。我已經記不得我們為了什么吵架，卻清晰地記得吵完架以后的感受：對方只要在視野里一出現，就覺得仿佛天邊來了一團烏云。吵架后的女孩子很快會尋找新的伙伴以求安慰，比如，等校車的時候，麻曉和得燕站在柳樹下聊天，而我和二紅站在核桃樹下。可是，雖然我在和二紅說話，卻聽見麻曉在柳樹下的笑聲，她干嗎笑得那么大聲？和得燕說話很開心嗎？離開我很開心嗎？

更煩心的是，二紅生病請假，好幾天沒有上學，于是我落單了。一個人的時候，除了快樂，所有的情緒都在變大，苦悶、委屈、難過、憂愁都呈幾何級增長，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干脆放棄了坐校車，獨自走路上學，走在無遮無攔的橋上，像一只在沙漠中苦苦跋涉的螞蟻，在毒日頭下變得渺小又衰弱。最糟心的是經過euAdi0wQRGM9ByoOWvkzFyd0j1DzMo6AL/tk8hqYxiM=那個火車橋洞時，如果碰巧火車隆隆巨響著從頭頂上碾過去，就像把人的魂魄都碾碎了，走過去許久，還魂飛魄散著。

然而，同樣這段路，當有麻曉陪伴的時候，就不那么崩潰了。我倆會等火車隆隆地開過來時，輪流沖著火車你一句我一句地喊：“火車火車你吃飯了沒？”“火車火車你考試了沒？”“火車火車你結婚了沒？”直到火車風馳電掣沖過來，從我倆的聲音上面碾過去，偶爾它還會發出一聲長長的咆哮，我們就會心滿意足，就當火車給了我們積極的回應。

我倆隔三岔五地吵架、互不搭理，過了一段時間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和好的那天我倆都很開心，從火車橋洞下走過，情不自禁沖著綠皮火車上的人熱情揮手。夕陽西下，我倆并肩站在灞橋上，用手肘撐著欄桿，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終于結束了，不用再時刻保持表情嚴肅，也不用故意裝作看不見對方了。那種感覺，就如同一個關于冷戰的劇本殺青，兩個總繃著臉的演員終于可以出戲了。這場戲真的太消耗人的情緒，入戲太深的我們簡直要用盡全身力氣來應對。

因為每次吵架都能和好，所以會有種錯覺，以為我們永遠不會真的分開。兩人都相信，有朝一日，即便我們在物理距離上分開了，精神上還會是最好的朋友，誰能替代我們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呢？多年后，我看到不少海誓山盟被現實打敗，目睹很多如膠似漆被光陰沖散，才明白不光愛情，友情也有花期。大多數花期是慢慢走過的，吵架不再難過，復合也不再隆重。

后來，我倆考上了不同的高中，漸漸失去了聯系。有了微信后，很多遠在天邊的朋友都聯系上了，可我和麻曉至今也沒有加過微信。有很多次，我都想找中間人要一下麻曉的微信號，但一轉念，加了又能怎樣？不過是朋友圈里又多了一個“點贊之交”。

也許不聯系，才是對那段高濃度友情的尊重。這也是麻曉不再聯系我的原因吧，在這一點上，我們還是那么心有靈犀。我們在乎的，也可能未必是彼此，而是我們那種最痛楚、最純粹的感受。那時候我們的情感敏銳度最高，感知力最強，愛的時候不會戴盔甲，恨的時候也不會戴面具。我們最后一次心照不宣地用徹底相忘于江湖，來紀念我們那段像火車一樣呼嘯而來，飆著勁兒一起走過的青春。

小橘//摘自《讀者·原創版》2022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四季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