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 鈴

兩歲那年冬天,我在外婆家無意中撞翻了裝滿開水的提壺,滾燙的熱水從頭上澆下來,我的整個左臂、左背部、左側脖頸及右手腕被嚴重燙傷,身上的棉襖都粘在皮膚上了。
外婆沒有任何醫療常識,生生把粘在我身上的棉襖扯掉,導致我的小臂與上胳膊發生了組織粘連。
20世紀90年代,家鄉的醫療水平很差,治療的過程中,我出現了腹水。我的肚子上,至今還有一個指節那么長的疤痕,媽媽說那是當時抽掉腹水的位置。
事實上,我已經記不清當時的細節了,但絕望感還殘留在腦海里,我只記得很疼很疼。媽媽說我是個早慧的孩子,很早就學會了說話。那時,媽媽無助地守在病床前哭,我跟她說:“疼,別治了。”
我的童年是在醫院度過的。兒時的回憶里,是針、手術和胳膊上鼓起的一個個大包。整形醫院的病床不會按照年齡來區分,我一個人在醫院里長大,沒有朋友,也不會交朋友。等我經歷過一次次手術回到幼兒園,又因胳膊上的疤痕被同學們孤立。
五六歲的孩子看見我胳膊上歪歪扭扭、巨長的疤痕會害怕,這也很正常。但無心的傷害也是傷害,他們笑我是“左青龍右白虎”。每一次我出現時,同學們都起哄、噓我,我一度不敢去上學。為此,我媽專門到學校找老師解釋,希望老師把我的經歷講給同學們聽,在媽媽和老師的共同努力下,我至少能繼續讀書了。
讀小學后,我也陸續交到了一些朋友。但每天,我都在經歷外界目光的炙烤,每一個陌生人都想問,我的手到底怎么了,那種好奇和恐懼的眼神一直圍繞著我。因此,我不想讓人看見我的疤,特別討厭去游泳館,也從不穿短袖。
五年級的下半年,我轉校了,又要開始新一輪的“疤痕介紹”。那時候的我已經有了一些愛美的意識,我不想解釋,敢以疤痕戲弄我的人,我會不客氣地回以顏色。我也因此遭遇了校園霸凌。
回到家,我媽只會重復:“你這個樣子,只有學習好才不會被大家嫌棄。”每每聽到這句話,我如五雷轟頂。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會遭遇這些?就因為我是一個渾身爬滿疤痕的胖子嗎?我更討厭自己的疤痕了,再熱都要套上長袖校服外套。
無法否認的是,我的性格確實被疤痕影響了。有一個階段,我不相信任何人對我的善意。對于每一道投向我的目光,我都覺得充斥著打量、嫌棄、嘲笑、厭惡的意味。
不止一次,我幻想過,如果我不曾被燙傷,我的人生應該是順遂又快樂的吧。每思及此,我會打自己、咬自己。我很恨,但又有一種無力感。
幸運的是,在大學期間,我遇到了我的室友們,她們讓我明白,沒有人介意我的疤痕,介意的人從始至終只有我自己。
2012年,在北京讀書的我陪同學去醫院咨詢整形問題,我順便咨詢了一下疤痕手術的事情。醫生看著我的疤,說:“你這個真的值得做一下手術,因為疤痕的生長速度比皮肉要慢,你5歲做的手術疤痕已經開始牽制你的肌肉了,不做手術放開一點壓力,就要肌肉攣縮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為什么我胳膊上的疤痕是歪歪扭扭的S形。在電話里,我跟爸媽商量手術的問題,他們沒有任何猶豫:“做!必須做!”那時我意識到,我的疤痕長在我身上,也長在了他們心里。從我被燙傷的那一刻起,他們的愧疚感就沒有停過,這次手術或許也是他們的一次心理“解壓”。于是,我飛快地進入了一期手術,媽媽專門從老家來北京陪我。
同病房里,有兩個5歲的患者,分別來自江蘇和云南,她們的身上長滿了黑痣。我入院那天,正是江蘇妹妹的手術日。深夜,從麻醉中醒來的妹妹哭鬧得很厲害,護士幾次安撫她,但她還是扯著嗓子喊疼。那個瞬間,我想起我的小時候。此時此刻的她,不就是十幾年前的我嗎?我悄悄坐到她身邊,拍著她的后背,試圖安撫她。
一期手術結束后,經過幾天的休養,我進入到注射生理鹽水的階段。這個階段最艱辛,因為硅膠水袋很嬌貴,不小心破了就意味著手術白做了。每一周,我都要去醫院注射生理鹽水,如果趕上通勤高峰,我身上的擴張器鐵定會被擠爆。于是,每周六,我五點半起床,橫穿整個北京城去醫院。
我的注射期持續了8個多月,這期間我見過形形色色的病患,有的人額頭有疤,需要在頭頂植入擴張器;還有一個8個月大的寶寶,他爸媽點牛糞時燒傷了他,他的整個手指都攣縮了。原來我的痛苦并不是這世間最大的痛苦,那我又憑什么痛到站不起來?與其說這次的除疤手術是一場肉體上的“改造”,我更愿稱之為一次徹底的“心靈解放”。
太多人都不明白擴張器植皮手術的除疤原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見過太多人異想天開地認為,做了手術,疼過了,錢花了,術后就該一點疤都沒有了。但事實并不是這樣。
我曾經在社交平臺分享自己的手術經歷,至少有20個人向我咨詢手術的事情,幾乎所有人都懷抱著“我要通過手術讓疤痕消失”的想法。
事實上,擴張器除疤手術相當于是一場極限一換一,用一場歷時幾個月的自我折磨和幾萬塊錢,外加各種疼痛和長期的活動限制,換一條更規整更細的疤痕。手術、外用藥、內服藥都不可能讓疤痕消失,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讓疤痕消失的魔法。
對于我而言,疤痕并沒有帶來功能性的影響,相比于讓疤痕變得小一點,這個手術帶給我更多的是心理層面的改變。
2014年,大學畢業晚會要穿禮服,我選了一件藍色的露肩長裙。在此之前,我從未穿過任何露肩的衣服。但這之后,我的衣柜里出現了各式各樣的短袖甚至無袖衫。
手術后頭兩年,我很認真地考慮過,是不是需要文身遮住術后的疤痕。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意識到,對于一些人而言,文身是用來紀念某些人或事的痕跡,那么我的疤痕本身不也是一種“文身”嗎?它記錄了我的一段過往,見證了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我。
這個念頭在我腦子里生根發芽的那一刻,我才算真正放過自己。我在真正意義上學會了跟疤痕“共生”。而距離我被開水燙傷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20多年。
三花//摘自偶爾治愈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陳卓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