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養活一只螃蟹

湯馨敏

我們家富得流油的時候，曾經養過24只螃蟹。這些螃蟹都是從植物園的池塘里抓來的，它們中的每一只，都是一個斗智斗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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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不起眼的池塘，靠岸的地方長了很多水生植物。好幾次周末路過那里，發現池塘邊總有孩子圍著，那天我走下去好奇地問他們：“這里有什么好玩的？”他們晃了晃手里的礦泉水瓶：“有螃蟹！”

還真的是螃蟹！指甲大小的螃蟹，在渾濁的水里游動！我和桔子對視了一眼，覺得不能錯過這樣的好事，立即跑到附近的小賣鋪買了一個網，又撿了一個透明盒子，然后一頭扎到那個池塘邊。

桔子很快發現了一只螃蟹的蹤影，它躲在一片葉子下面，身體看不到，只能看見它的腳在動，桔子興奮地一網撈過去，我們滿懷期待地看著網里那堆泥巴，沒有動靜。“跑了！”桔子話音剛落，泥巴里隱約有什么在動，扒出來，正是那家伙，一只指甲大小的小螃蟹，在手心里活潑地竄來竄去，我們把它放在盛了水的盒子里，又開始了新的發現和捕撈。

那天我們一共抓了7只螃蟹，我應該是那天唯一一個，擼起袖子奮不顧身抓螃蟹的大人。經過幼年時鳳山那條溪澗的訓練，我的手在這個冬天彈無虛發，一抓一個準。桔子和周圍那些小孩對我的技術佩服得五體投地。

從那以后，桔子每個周末都要去那個池塘邊報到。此后幾周，我們不斷調整出擊時間，改良技術，抓到的螃蟹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我們先后抓到了笨老大、霸老二和精老三，這三只螃蟹都有一元硬幣那么大。黑老大是最后一次抓到的，它有桔子的手背那么大，背甲烏黑，霸氣十足，當我徒手把這個大家伙從水里撈上來時，我一生的捕捉達到了不可逾越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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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養螃蟹那幾天，我茫然無措：這些家伙到底喜歡吃什么啊？因為沒有經驗，我想起什么就給它們扔些什么。菜葉、魚肉、包子、饅頭，都扔過。胡亂喂食導致螃蟹傷亡慘重。尤其是某天，我扔了一把米飯下去，那些螃蟹估計一輩子沒吃過米飯，尤其是用泰國香米煮出來的米飯，它們瘋狂吞食，互相搶奪，最后一個個吃得腦滿腸肥，第二天全部死翹翹。

那是我喂養史上第一次嚴重的滑鐵盧。痛定思痛，我決定改良技術善待生命。恰好桔子又抓了新的螃蟹回來，這次我只喂牛肉和豬瘦肉，而且控制好量，每天只喂一片，剁得碎碎的分散到盆中，保證每只螃蟹都能吃到。同時，換水也開始講究起來，換的水必須是提前一天放在太陽下曬過的，當然換下的水我也沒浪費，全部用來澆花了，那水里有它們的粑粑，是很好的花肥。這么改良后，螃蟹們一看見我這個飼養員就興奮地爬來爬去，死翹翹的情況再也沒有發生過。

看螃蟹進食很有意思。它們的嘴巴就像一個絞肉機，飛快地咀嚼著，嘴邊的小足會源源不斷地把肉往里推，一小塊肉一會兒就吃沒了。肉沒了如果沒吃飽，它們就會搶劫。笨老大反應遲鈍，一塊肉丟在它眼皮底下經常要好一會兒才發現。精老三反應特快，經常是肉一扔下去它就滿臉盆跑——與吃到嘴里相比，它更喜歡囤積，它把能搞到的肉全部擁到自己的鉗子下。當精老三富甲天下的時候，霸老二剛好吃完僅有的肉，窮得只剩下一嘴泡沫的它，直接沖上去趁火打劫，然后是兩只螃蟹的拉鋸戰，直到霸老二搶走精老三的大部分戰利品，戰斗才算結束。

螃蟹們不打架，瞪著兩只眼睛看著你，在你的手心里裝乖賣萌不出動鉗子的時候，是很可愛的。有一次，桔子的朋友到我們家來，她們在紙上畫出跑道，讓螃蟹們按照個頭大小來比賽，她們是教練也是裁判，還是急救人員——這些螃蟹跑著跑著就掉下了茶幾，得一個個找到并把它們送回休息室。兩個姑娘從來沒有玩過這樣的游戲，開心得對面樓都聽得見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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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帶來了快樂，也帶來了驚恐。它們的內部斗爭太慘烈了。

最多的時候我們有2 4只螃蟹，雖然我每天喂食，盆子里還是經常發生慘絕人寰的謀殺案，經常是一覺醒來就少了一只螃蟹，少得莫名其妙，因為連一個殘肢也沒留下。盆子里的小魚，一般活不過兩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些屠殺是如何開始的，是獨自行動還是集團行動，有沒有提前策劃，誰是主謀誰是兇手，誰負責打掃戰場誰消除作案痕跡……是個謎。

它們的殘暴，讓我惱火。尤其是某天換水時，黑老大突然襲擊我，用鉗子鉗傷了我的手指，我覺得這些家伙再不修理，就無法無天了。

轉機來自一把溪草。桔子無意中拔了回來扔在盆中。當天晚上，螃蟹們趴在溪草上睡覺，有的還在上面蕩起了秋千。第二天我發現有螃蟹抱著一根草在啃——原來它們喜歡吃草啊！自從放了那些溪草后，原來暴戾的螃蟹停止了族群內的屠殺，一直保持在17只，兩條小魚活了一個月仍然安然無恙。我觀察這個小小的臉盆，發現草木是佛性的來源。幾根溪草，就徹底改變了一個盆子的生態環境，它讓魚兒安心游弋，讓螃蟹自由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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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已經完全摸透了螃蟹的習性，我覺得我能一直把它們養下去，養到可以進蒸鍋的大小。但是，天氣一天天在變冷，夜里在池塘里看到的螃蟹越來越少，我知道我們的喂養到結束的時候了。

我對桔子說：“這些螃蟹必須回家了，它們要在池塘溫暖的淤泥里才能過冬。”她舍不得，說：“我們可以挖半盆淤泥回來，模仿成池塘的樣子，把螃蟹們騙過冬天。”我說：“池塘是無法模仿的，池塘有一套完善的生態體系，它可以保護螃蟹和很多動物度過寒冷的冬天，人類再精細的照顧，也比不過巴掌大的池塘對它們的庇護。”

糾結了幾天后，桔子同意放生。在一個周末下午，我們把螃蟹們送回了池塘。“快走啊！走遠點！不要被那些小屁孩抓住了！我會再來看你們的！”她對它們說。

很多年后，當她成為一個心里裝著很多事的成人，當她路過一個水草豐茂的池塘，她應該會想起這個池塘吧，想起這年我們一起抓螃蟹養螃蟹和放螃蟹的日子，希望那會兒她看待世界的眼神，和現在看待這個池塘，一樣溫柔有愛，一樣興致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