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個人破產制度如何更好地保護債務人合法權益

華南理工大學 白麗

一、個人破產制度概述

（一）個人破產制度起源與發展

個人破產制度起源于古羅馬法，古羅馬《十二銅表法》規定了當債務人出現不能償還債務時的處理辦法，是以債務人人身作為債務履行方式，極度輕視債務人的人身權益。用人身抵債的償債方式在《博埃德亞法》頒布后得到轉變，此部法典規定：“禁止以囚禁方式剝奪債務人人身自由或殺害等方式剝奪債務人生命的方式來使得債務得到清償。”自此，債的關系被確定為財物關系而非人身關系，凸顯出了對債務人人身的保護。經過長期實踐，個人破產制度發展至今，已成為很多國家一項重要的民事制度。

（二）個人破產制度在我國的發展

我國古代一直奉行“欠債還錢”的傳統觀念，對于“破產”既不熟悉也不理解，198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試行）》通過之前，我國并未出臺專門規則對破產進行規范。世界銀行在2000年時就建議中國建立個人破產制度，破產法草案于2004年提交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審議時，草案中包含了有關個人破產的相關條款，考慮到我國當時征信制度與市場經濟發展狀況尚未成熟，最終未通過有關個人破產相關的規定。因此2006年通過的《企業破產法》并不適用于個人，也被學者戲稱為“半部破產法”，中國因個人破產制度的缺位被某些研究機構列入個人破產不友好的“抗拒類”國家行列，對于我國吸引外國投資者造成了一定影響。2019年7月，國家發改委等13個部門聯合印發了《加快完善市場退出機制改革方案》，方案中明確提出要“逐步推進建立自然人符合條件的消費負債可合理免責，最終建立全面的個人破產制度”，對于建立個人破產制度釋放出積極信號。2021年3月1日,我國首部個人破產法規—《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開始施行。

（三）個人破產制度的意義

首先，個人破產制度有利于保障債權人公平受償。債權人雖可通過訴訟及仲裁等方式獲得可執行的法律文書，但鑒于我國當前“執行難”的情況十分顯著，且訴訟和執行奉行“先到先得”原則，對于后到的債權人權利保障有所缺失，個人破產制度的建立有利于避免產生不公平清償情況，從而保證債權人的公平受償權。其次，個人破產制度保護“善意債務人”的合法權益。善意債務人被個人破產制度所保護，合理的債務風險及困境經過破產重整程序可被債權人寬容，債務人因債務違約而遭受道德譴責和人格侮辱的現象得到進一步改善。個人破產制度設定的豁免財產制度、免責制度保障了債務人基本的生活需求，滿足一定條件可申請免除剩余未清償的債務。最后，個人破產制度能優化營商環境，促進經濟又好又快增長。在當前國家大力鼓勵創業創新的大背景下，民眾的創新創業熱情空前高漲，若是因一次創業失敗就背負上難以償還的巨額債務，不僅會打擊到準備創業的民眾的熱情，更是對創新創業人才資源的浪費。債務人若成功被法院宣告破產，就能獲得重新開始的機會，再次參與市場經濟活動，積累了創業經驗，再次成功的可能性將大增，對推動經濟發展的作用不可謂不大。

二、境外個人破產制度保護債務人合法權益的相關規定

（一）豁免財產

豁免財產，也稱為自由財產，是指為了保障債務人及其撫養人的基本生活而保留的財產。境外個人破產制度對于豁免財產的規定并不完全一致，但共同目的都是為了保障債務人最低生存所需，使得債務人在破產重整期間的生活有所保障，提高債務人在破產重整期間還債的積極性和主動性。中國臺灣《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第82條第2款規定，個人破產程序中的豁免財產的范圍與民事執行中不可扣押以及不可執行財產的范圍相一致。

（二）復權制度

復權是相對于失權而言的，失權是指債務人一般在破產重整期間會被剝奪一定的權利和資格，例如限制高消費、禁止從事特定行業等，復權是指在滿足法定條件的前提下，解除相關限制，恢復其正常的民事主體法律地位。境外個人破產制度關于失權的規定更多與個人信用相掛鉤，例如有的國家規定個人申請破產后，其破產記錄將信用報告上存續七年至十年，因此申請個人破產后，債務人由于信用報告上記載著個人破產信息，債務人需要拿出資產進行抵押或支付高昂的貸款利息，否則將無法獲得銀行貸款。

根據啟動方式不同，分為當然復權與申請復權，當然復權指在破產清算程序結束后，無須債務人提出申請，債務人依照法律規定自動獲得免責，申請復權指當債務人符合復權申請條件時，可向法院提出復權申請，由法院決定是否通過債務人的復權申請。英美法系國家大多采取當然復權主義，中國臺灣地區采用申請復權的方式。也有其他國家采取混合方式，兩種方式并存。

（三）免責制度

個人破產免責制度，是指債務人依照破產程序未能清償全部債務的情況下，在滿足特定條件時免除其繼續清償剩余債務責任的制度。免責的具體情形大多是設定一定的考察期，若債務人在考察期內無違紀行為，則可以被免責，并且根據債務人的償債情況，還可以縮短考察期，提前申請免責。除了從正面規定免責條件之外，還從反面規定不得免責的情形，分為既往破產不誠信行為與本次破產中的不誠信行為，前者債務人被判處破產欺詐的刑罰、在一定年限內存在債務欺詐的行為等，后者包括債務人對個人財產狀況或破產原因做虛假陳述或隱瞞真實情況等。例如中國臺灣《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第134條、第139條。。

免責的啟動方式和復權一樣分為當然免責與申請免責。當然免責是指當債務人滿足免責條件時，無須法院作出裁定，自動獲得免責，申請免責是指在債務人滿足免責條件時，向法院提出申請，由法院進行審核，裁定是否通過免責申請。英美法系國家大多采用當然免責，大陸法系的國家大多采用許可免責。

三、《深圳經濟特區個人破產條例》

（一）豁免財產

《條例》第46條規定了豁免財產的范圍，主要包括債務人及其所撫養人生活、學習所需要的合理生活費用，為職業發展需要所要保留的必要的物品或合理費用以及其他一些屬于豁免財產的范圍。《民事訴訟法》第244條、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人民法院執行中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規定》第5條均規定了不得執行的財產，與豁免財產的立法目的在功能上具有一致性，都是為了保障被執行人以及家庭成員的基本生活需要。但《條例》未對“必需品”“合理生活費用”“特殊紀念意義”等詞進行解釋說明，在具體案件中交由法官自由裁量。此外，個人破產制度對于某些具有普遍性的現象并未進行規定，如房貸、助學貸款等。在后續的《條例》修訂工作中，可結合深圳當地的具體經濟情況，將模糊性詞匯的具體含義進行解釋說明，可以引入上述提到的我國其他法律中關于保留生活必需品的規定，節約立法成本，同時也達到與其他法律制度相配套的目的，避免產生法律適用沖突。

（二）復權制度

《條例》第19條對限制消費作出了規定，債務人在破產重整期間禁止進行特定高消費，第20條對從業禁止作出了規定，規定債務人在破產重整期間不得擔任特定機構的董事、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等職務，同時也不得從事法律、行政法規禁止從事的職業。限制消費的限制以及從業禁止的限制在人民法院做出免除債務人剩余債務的裁定之日終止。統一規定若債務人的復權申請被通過，有關機關即解除對債務人的各項權利及資格的限制。但更合理的做法為逐步放開，一方面提高債務人參與經濟活動的效率，另一方面可以保護其他社會經濟參與人和維護經濟市場的穩定性。對于復權啟動方式，考慮到經濟活動復雜性以及個人破產制度剛開始探索的現狀，采用申請復權制。此外，在后續規定中還應設置復權的例外情形，對于債務人不誠信申請復權的行為，如虛報償債比例及不誠信報告考察期內收入情況，可以延長考驗期，并根據其嚴重程度，還可以裁定撤銷其個人破產申請，甚至對其處以破產欺詐等刑法處罰。

（三）免責制度

個人破產制度可以合法免除債務這一特性，使得此制度可能會被濫用，導致社會道德風險的增加以及個人破產申請數量呈現井噴式爆發，因此有必要對免責制度進行完善，避免個人破產制度遭到濫用。《條例》第95條規定了三年的免責考察期，若債務人在三年內無違紀行為，可申請免責，第100條規定了視為考察期限屆滿的三種情形。上述規定對于申請免責的門檻過高，債務人可能很難達到要求。筆者認為免責制度是個人破產制度的靈魂所在，應當適當調整償債比例，才能更好地發揮激勵債務人還債的積極性，早日達到免責申請條件，獲得重新開始的機會，基于此，筆者建議適當調整申請提前免責所需的償債比例。此外，還應注意免責制度并不是絕對的、無限的免除，余債免除應是一種相對的、有限的免除，某些特殊的債務不會因為個人破產的申請而予以免除，例如國家稅款、罰款、個人所欠職工工資等，這些特殊的債務應繼續存續，否則將會影響社會公平。最后，應當增加撤銷免責的情形，只要發現債務人曾在破產重整期間存在欺詐破產等不誠信行為，不論免責已過多少年均可以裁定撤銷其免責裁定，讓債務人繼續承擔償還余債的責任。

（四）其他應當關注的問題

1.準確界定善意債務人

美國學者道格拉斯·貝爾德教授指出：“規范個人破產的法律很復雜，不是因為案件本身。再次重申，個人破產的案例很簡單，也不怎么耗費司法資源，其復雜性在于必須用某種方法將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和濫用破產程序的人區分開來。”區分善意債務人以及惡意債務人的重要標準是考察債務人是否盡到披露義務，債務人披露義務是指債務人在破產清算程序中應當如實報告自己的財產狀況以及其他有關破產信息的義務。中國臺灣2007年出臺的《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中多處規定了債務人的如實陳述義務，如違反規定，債務人會面臨各種懲戒措施，懲戒措施小到訓誡，大到撤銷更生程序。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破產條例》規定，一旦高等法院向債務人頒布破產令，破產人必須如實披露全部財產及債權，不得有隱瞞、轉移等行為，否則屬犯罪。《條例》第15條規定了申請人若有惡意申請破產行為的后果，具體包括裁定不予受理、駁回申請等。第152條規定了債務人的行為如觸犯刑法則要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但在行政法、刑法等相關中尚未設置配套的罪名，后續可在相關法律中增設相關罪名，以達到法律配套作用。

2.優化個人破產信息登記公開制度

《條例》第7條規定將個人破產信息進行及時準確的登記，并向社會公開，《條例》第155條第（六）項中規定了破產事務管理部門“實施破產信息登記和信息公開制度”的職責。第156條規定：“除依法不公開的信息外，破產事務管理部門應當及時登記并公開破產申請、行為限制決定、財產申報、債券申報、分配方案、重整計劃、和解協議、免責考察等相關信息，供有關單位和個人依法查詢。”深圳已建立深圳個人破產案件信息網，將申請個人破產的案件相關信息進行公布，供公眾進行查詢，但需要注意的是，實施個人破產信息公開時要與《民法典》中的隱私權相配套，《民法典》第四編第六章專章規定了隱私權與個人信息保護，確立了自然人的隱私權及個人信息受到法律保護的基本原則。總體而言，個人破產信息公開應當堅持公開為常態，不公開為例外的原則，在進行個人破產信息公開的同時注重保護債務人的隱私權。

四、結語

當下我國已經開始推行個人破產制度的立法探索與司法實踐試點，與境外國家地區相比，我國的個人破產制度起步雖然較晚，但有《企業破產法》施行多年積累的經驗加之可以借鑒境外國家地區的經驗，我國個人破產制度未來必然發展迅速，為了更好地發揮個人破產制度保護誠實但不幸的債務人的功能，有必要對善意債務人與惡意債務人進行區分，并從制度層面對債務人豁免財產、復權制度、免責制度三個方面加以完善，充分體現關懷債務人的人道主義精神，使我國破產制度成為有溫度的、完整的破產制度，讓債務人重獲新生，進而優化我國營商環境，推動我國經濟發展行穩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