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皮埃爾·貝勒馬爾

這是一陣尖叫。躺在手術臺上的這個女人,從丹田深處吼出陣陣哭聲。房間里有兩個人,她,四肢無力地癱在手術臺上,渾身被汗浸透,哭喊得筋疲力盡。他,站在手術臺旁,穿著一件白色手術服,頭冒細汗,雙手正在女人的小腹部用力按壓。
他在幫她分娩,這幾個小時一直在幫她。屋里熱得要命,溫度高得就像身在地獄一般。他一直在對她說話:“用力……堅持住……慢慢……深呼吸……繼續……用力……”
1947年,在西貢的美國人并不多。他是這片小殖民地的一名醫生,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在這里的日子不會太長。達娜·福克多年來一直想要個孩子。她已經42歲了,在床上度過了8個月的保胎時間,固執地孕育著這個一切未知的胎兒。痛苦的事終于降臨了,孩子比預期來得更早,她要早產了。
她已經三次拒絕注射麻醉劑了。她不想睡著,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想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把孩子生出來。這種場景對他來說司空見慣,他總是為了安慰這些產婦而說些善意的謊言:“也就幾分鐘時間,打起精神來,你馬上就能見到你的孩子了……”
芬利醫生是位接生經驗豐富的大夫。不知有多少個夜晚,他都在產房里等待一個卷曲的、漲紅的、哭叫的小腦袋出現。光是在西貢,他就已經給一百多位產婦接生過,他見證過不少產房里的生死離別,也安慰過許多失去至親傷心欲絕的人們。
夜幕將至,熱氣重重,濕氣粘在皮膚上黏黏糊糊的。一切都不順利。強心劑已準備好,剛才安慰的話都是假的!芬利醫生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這個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達娜在5分鐘前就停止了喊叫聲,她的情況不能再壞了。芬利醫生焦急不安地給達娜接生。他戴著手套的雙手抓住了什么東西,卻不是孩子的頭部。可憐的達娜,難怪她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尖叫。孩子擠過達娜的腰部要出生時,速度必須要快,否則會有窒息的危險。芬利醫生用快速、精準的動作把孩子輕輕翻了過來,拉著孩子的盆骨,一個小小的盆骨,脆弱又柔軟,一個和常人不同的盆骨。
怎么沒有腿?腿到底在哪里?芬利醫生驚呆了。一股冰冷的寒意從他的腳底涌出,直沖后背和胸膛。他恐懼地看著那個還沒完全離開母體的可怕的小東西。孩子的頭和肩膀還沒有生出來,只有盆骨部分在母體之外,一個圓形的、令人恐懼的盆骨!
“不要動,冷靜地呼吸,再最后用一次力,加油,我的孩子……”但達娜已經沒有力氣了,她的身體正在危險地放松,瀕臨昏厥。他應該搖醒她,讓她再加把勁。他很清楚,這一刻,他應該幫助產婦把孩子拉出來。但芬利醫生幾乎沒有任何動作,他的雙手還在猶豫地摸索著。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腦海里念叨著可怕的事情:“再過幾分鐘,一分鐘、兩分鐘,一切都會結束,這個小魔鬼就死了。他不能這樣活在世上,這可不是我的錯,全是意外,她不會知道的。”
短短的幾分鐘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長,產房里只聽得見醫生和女子的呼吸聲。芬利醫生把孩子剩余的部分從媽媽的子宮里拉了出來。他沉著冷靜,依據往常的經驗,孩子應該活下來了,命運之神把這個孩子從生死線拽了回來。芬利醫生重新站直了身體,用衣袖領口笨拙地擦了擦額頭止不住的冷汗。
于是,克服了艱難險阻,在1947年9月8日,一個名叫卡羅爾·福克的無腿小女孩在母親爆發的能量中誕生了。
多少年過去了,芬利醫生一直將這段經歷深埋心底。他退休后回到家鄉威斯康星州的一個小鎮。他現在是“西貢老友會”的成員,每年都會參加一次老友會舉辦的傳統晚會。
這一年,破產的芬利醫生沒有贊助傳統宴會。他感覺自己變得又老又脾氣古怪,被風濕病折磨得不成樣子。宴會上,一個女人靠近他,激動地高聲說道:“我是福克夫人啊!您不記得我了嗎?”
這張臉看起來并不熟悉。她看起來很高興,“您再好好想想,”女人說,“我是達娜·福克呀!我先生在使館工作,17年前,您當時替我接生的!您從我懷孕就開始照顧我,我生了小卡羅爾,您記起來了嗎?”
深藏心里多少年的秘密,又在芬利醫生的腦海里回響起來……那是他行醫生涯中最不能被饒恕的一刻……他強迫自己微笑著點了點頭,思緒飛轉。福克夫人滔滔不絕地說起這些年發生的事情。的確,她的日子不太好過。她和她的丈夫想盡一切辦法讓孩子順利成長,在還不能穿上假肢的日子里,孩子非常脆弱敏感,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快來看看吧,芬利醫生……不,快來聽聽,幸虧您把這孩子帶到世界上來!”
舞臺上,樂團的中間位置,芬利醫生一眼就看到了一個穿著拖地裙的年輕女孩。她端坐在鋼琴前,靜止不動,雙手正在鍵盤上準備演奏。他只能看到女孩的側面,她有一頭濃密的黑色鬈發、高挺的鼻梁,下巴小巧精致,身形看著十分柔弱。卡羅爾·福克長得并不漂亮,卻讓人感到這個女孩聰慧且獨一無二。芬利醫生訓練有素的眼睛幾乎沒有發現她背部曲線的異樣,她的坐姿堪稱完美。
他聽到福克夫人語氣深沉地說:“她喜歡自編自唱,她的老師對她十分上心,她在考慮舉辦巡回音樂會。我根本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我和我丈夫都對音樂一竅不通。卡羅爾從7歲開始就能唱歌能彈奏鋼琴,還會譜曲!這孩子是個極有天賦的音樂天才,她一定會走得很遠!她出生的時候我有多絕望,您還有印象嗎?”
一股冰冷的寒意籠罩著芬利醫生。這寒意讓他的腿止不住地抖著,背也緊繃起來……他硬逼著自己笑著,他聽到自己用一種既滑稽又愚蠢的語氣說道:“恭喜了,福克夫人!”
嘉林秀//摘自《凡人奇遇錄》,花城出版社,本刊有刪節,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