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子寧的背影

戚榮達　張楚文

1928年，錢子寧負笈德國漢堡，開啟四年留學生涯。當時中國的造紙技術已漸漸被歐洲超越，直至“洋紙充滿吾國市場，竟有喧賓奪主之勢”。與錢子寧一同來德國學習的郭開始、朱尊民、陳曉嵐等人在目睹了德國造紙技術之先進后，無不慨嘆，心中充滿了極大的落差。于是，他們邀集同在西歐留學的同學一同組織發(fā)起成立中國造紙研究會。“同人研究造紙，對于國紙事業(yè)之衰落，自應急起拯救，此本會成立之原因也。”中國當時的造紙還停留在手工制造，而歐美造紙在原料獲得和生產工具方面都已極為簡易和先進。因此，本著“工業(yè)救國”的理想信念，眾人于1931年5月10日在德國柏林正式成立“中國造紙研究會”，主張摒棄傳統舊法制紙，提倡制紙化學化，從而達到振興中國造紙業(yè)的目的。

1933年中國造紙研究會移至南京，通訊處設在上海，更名為“中國造紙協會”，是時會員一共有二十五名，錢子寧任理事主席。中國造紙協會的工作要點有四：“設立造紙實驗所。可以受各個造紙廠的委托，代為化驗原料、紙張等。”“創(chuàng)設‘購買與消費合作社。通過留學生直接向外國訂購材料、設備，不再經過洋行轉手，免除從中操縱漁利，免受中間盤剝、敲竹杠。”“組織調查團。考察各省土紙生產之實際狀況，作成統計，以求改進。”“團結中國之造紙專門人才，為其謀職提供方便，也可直接向廠家推薦。”錢子寧歸國后，大體上也是從這四方面開展工作，投身中國造紙業(yè)的復興。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積極參加學術團體之外，留德時期的錢子寧還積極對中國的郵政建設獻言獻策。1929年，國內對烈士像郵票的圖案設計和印制征求意見，錢子寧便致信交通部部長王伯群，建議在印制烈士像郵票之時，不必在票面上再附英文。錢子寧認為中國郵票一向附印英文，會使得外國人嘲笑中國已經英美化了，并成為中國已受美國文化侵略的證據。錢子寧中肯的建議很快就得到了當時交通部的采納和實行。1930年2月4日，當時的交通部指示郵政總局在印發(fā)烈士像郵票時，只準許專門使用中國文字，不得加印其他外國文字。

1932年，錢子寧通過德國工程師聯合考試，獲得德國造紙工業(yè)協會頒發(fā)的造紙工程師學位。學成歸國后，在上海天章造紙廠總經理羅雁峰推薦下，錢子寧來此工作，擔任技術工程師。但是在技術層面，天章造紙廠董事長劉柏森傾向于信任丹麥人博海生。因與博海生意見相左，錢子寧辭職前往南京，與王崢嶸、孫科、朱家驊等人籌辦“中國造紙股份有限公司”。是年“一·二八”事變爆發(fā)，全國各地抵制日貨運動興起。“倭國紙，歲銷于我者尤巨。此項損失，亦足陷國民經濟于窮匱。國內機器造紙業(yè)，雖復萌芽，而設備尚多簡陋，技術遜西人甚遠。將欲拒外貨，挽利權，固事所不許，固以改進中國紙業(yè)自任。”為打破日本對造紙市場的壟斷，錢子寧決定創(chuàng)辦一個集生產、科研和人才培訓為一體的機構。在征得其父的同意下，他將紹興的祖屋賣了五千元大洋，與同學郭開始、朱尊民一起籌資兩萬元大洋作為開辦經費，并在造紙專家方漢城的支持下，租用蘇州滸墅關一家倒閉的碾米廠舊廠房作為造紙廠試驗所所址，取名“中元造紙試驗所”，意為“中天燦爛，元月光明”。錢子寧被推舉為所長。

江浙地區(qū)養(yǎng)蠶興盛，對蠶種紙的需求量很大。養(yǎng)蠶需要用的紙張要兼具吸水性和耐酸性，普通的紙張無法滿足。有鑒于此，錢子寧遂與中元造紙試驗所眾人一道研制蠶種紙。與此同時，他還經常到各大蠶種市場進行宣傳推廣，開拓銷售市場。1934年，試驗所蠶種紙正式投入生產，因其質量好和價格低廉，深受蠶民青睞，從而獲得較大盈利。中元的蠶種紙有力地沖擊了原先由日本人壟斷的蠶種紙市場，在抵制日貨方面作出了極大的貢獻，其生產的蠶種紙也榮獲國民政府實業(yè)部的嘉獎和授予專利。經年累月，蠶種紙的成功讓試驗所獲得了豐厚的利潤，錢子寧眾人也開始計劃擴大規(guī)模，成立中元造紙廠試驗所股份有限公司。

為了擴大中元造紙廠的影響力，錢子寧還積極參與學術交流會。1935年秋，由中國工程師學會、中國科學社、中國植物學會等組成的六學術團體年會在廣西南寧舉行，錢子寧前往參會。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與錢子寧談及廣西紙業(yè)衰落狀況。錢子寧到砂紙區(qū)隆山等縣考察后，向黃旭初提出發(fā)展廣西紙業(yè)的建議，并答應黃的請求，同意廣西考送幾名青年學生前往造紙試驗所學習新式造紙技術，為廣西培養(yǎng)造紙人才。后來廣西派出七名學員前往學習，抗戰(zhàn)爆發(fā)后學成回到廣西參與造紙業(yè)。黃旭初還委托錢子寧訂制適合農村的小型造紙機，以便創(chuàng)辦小型造紙廠。1938年秋，黃旭初又請錢子寧代為設計紙廠。在錢子寧的指導下，廣西造紙研究所得以成立。

正當錢子寧準備大展宏圖之時，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及至1937年8月13日，日軍大舉進攻上海，江浙沿海工業(yè)也受戰(zhàn)火波及，眾多沿海企業(yè)紛紛開始內遷。錢子寧接到內遷通知后，隨即帶著他的技術骨干和約一百噸重的紙廠設備投入大遷徙之中。

中元造紙廠先后經浙江、江西、湖南到廣西桂林，沿途援建當地并建成浙江麗水造紙廠、贛州造紙廠等多家小型造紙廠，帶動了這些地區(qū)造紙工業(yè)的發(fā)展。由于日軍步步緊逼，戰(zhàn)火也迅速蔓延至西南地區(qū)，錢子寧不得不另謀他地保存紙廠設備。遷往四川前，錢子寧經過一番考察，覺得四川宜賓位于岷江和金沙江的匯合處，是川、滇邊區(qū)物資集散地，加上這邊有內遷的發(fā)電廠可供機器運作，在這開辦造紙廠具有交通、市場、電力三大優(yōu)勢。因此，中元造紙廠最后決定遷到此處，廠址設在宜賓馬鞍石岷江電廠附近。新廠終于在1939年9月破土動工，次年6月新廠正式竣工。在生產紙張方面，初期由于電力供應不足，日產僅有零點五噸紙張，后電力恢復正常，日產提高到一噸。中元眾人克服艱難，不斷改進工藝條件開發(fā)新產品，除了生產常規(guī)的打字紙和道林紙之外，他們于1941年自創(chuàng)馬尾松苛性鈉法，制成堿性化學木漿造牛皮紙，銷量大增，獲利甚多。同年，該項技術被重慶國民政府經濟部授予專利。1942年1月，中元生產的牛皮紙在遷川工廠聯合會舉辦的產品展覽會上獲得超等獎。1943年，中元生產的道林紙、打字紙等七種產品獲得四川省政府頒發(fā)的特等獎。同年，其電報盤紙、打字紙在桂林展覽會上獲得特等獎。從而可見，遷川三年多的中元造紙廠以質量過硬的產品不僅贏得了大量的市場份額，也贏得了社會的認可和美譽度。

“八·一三”事變之后，上海同濟大學為避戰(zhàn)火先后遷往浙江金華、江西贛州、云南昆明等地辦學。時至1940年秋，昆明物價飛漲，日機侵擾不斷，辦學深受影響。校長周均時考慮到昆明地區(qū)早有云南大學，加上北方遷來的北大、清華、南開，再將同濟大學辦在昆明已無必要，遂與學校各部門負責人會商研究，決定遷校入川。同濟大學于1940年10月開始搬遷宜賓李莊，次年3月搬遷完畢。見到李莊如此熱情對待同大，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社會科學研究所、人類體質研究所、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金陵大學文科研究所等學術機構也紛紛與之接洽，先后進駐李莊，李莊一時間也成了著名的抗戰(zhàn)文化中心。從其中的淵源來看，同濟大學等諸多機構能夠遷入李莊，錢子寧可謂功不可沒。曾在李莊同濟大學理學院數學系就讀的蘇兆南晚年回憶說道：“中元廠錢子寧，就近覓得敘府暨南溪李莊，涵蓋昆明校址，使得弦歌不斷，錢校友散財，月發(fā)教師津貼垂數載，難能可貴。”

除了幫助母校尋覓校址之外，錢子寧還積極開展校企合作，一方面有利于高校人才培養(yǎng)，另一方面也促進中元造紙廠在技術上的改良。同濟大學遷到李莊后，中元造紙廠與其在校內校外合作緊密。在學生培養(yǎng)方面，中元與同濟相距不過三十里地，寒暑假期間，中元接收部分學生來紙廠實習或者翻譯德文書籍、資料，為他們提供了良好的實習基地。此外，錢子寧以自己名義設立獎學金，用以激勵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在機器制造和技術研發(fā)方面，中元造紙廠在征得機械系教授同意后，由中元出資建廠和購買母機，同濟大學提供技術人員，共同創(chuàng)辦中元造紙機械廠，生產造紙機、打漿機、蒸球等設備，大大提高了中元造紙廠的生產效率和產紙量。

遷川后的中元造紙廠在1943年時廠中機器數量大增，擁有著當時國內最先進的造紙機，員工數量也已增至一千零三十五人，可生產十多個品種的紙張。然而，高瞻遠矚的錢子寧并未滿足已取得的成就。他深知我國的造紙工業(yè)還遠不及他國，當前國內造紙技術更是“壁壘對峙，各不相謀”，亟須整頓。因而，錢子寧在發(fā)展中元的基礎上，利用廠內資金、技術力量以及自己的人脈關系積極向外拓展并購業(yè)務。1937年湖北省建設廳將武昌白沙洲造紙廠僅剩下的八個烘缸和其他殘余設備內遷四川萬縣，錢子寧撥資協助建設廳籌建“湖北省建設廳造紙廠”。不久，錢子寧以收購形式進行改造，改為萬元造紙廠，其便成了第二家“元”系造紙廠。1943年，由于國內貨幣貶值、通貨膨脹、物價飛漲等原因，華問渠所管理的貴陽西南造紙廠被錢子寧改組為黔元造紙廠。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錢子寧旋即將產業(yè)向沿海轉移，設立了中元造紙廠上海辦事處，著手從事“重建杭州梵村老廠”“創(chuàng)辦兩江汽車公司”“創(chuàng)辦中元輪船公司，專事外洋貨輪”三項事務。他先后向上海天長實業(yè)等十三家公司投資大量資本，但不久就因時局影響，陷入通貨膨脹困局，中元生產的紙張滯銷，被迫減產直至停產。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逐步對民族資本主義工商業(yè)進行改造，中元、萬元、黔元三家造紙廠被改造成國營企業(yè)，在新中國的造紙工業(yè)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