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美國《紐約時報》的中國報道肇始于十九世紀中葉。民國成立以后,《紐約時報》開始持續向中國增派專業的新聞記者,前后總數高達16人[1],規模相當可觀,在美國新聞業同行中遙遙領先。這些職業駐華記者的中國報道構成了民國時期美國塑造和傳播中國形象的重要力量。正如美國研究者伊羅生所言,報紙是美國公眾了解中國社會的重要知識來源,尤其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有關中國的報道絕大部分是在《紐約時報》上刊登的。”[2]《紐約時報》及其駐華記者名副其實地成為二十世紀上半葉美國主流新聞業打造中國形象的關鍵力量,深刻影響了美國輿論的對華態度以及美國政要的外交方略,意義深遠。
在《紐約時報》十余位職業駐華記者中,最為典型的當屬哈雷特·阿班(HALLETT E.ABEND,以下簡稱阿班)和蒂爾曼·竇丁(F.TILLMAN DURDIN,以下簡稱竇丁,也譯為德丁),他們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先后抵達中國。阿班于1927年開始擔任時報首席駐華記者,常駐上海從事日常新聞報道,竇丁于1937年加入時報,主要在武漢、南京和重慶等地從事戰地報道。他們入職《紐約時報》的時間相差十年,但都發表了數量可觀的中國新聞,全面報道了國民黨北伐、濟南慘案、“九·一八”事變、盧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西安事變、重慶大轟炸等重大歷史事件,是民國時期駐華記者中的典型人物。他們對于中國形象的塑造和傳播不同以往,報道主題更加凝重,新聞框架更加清晰,立場態度更加鮮明,充分反映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后美國社會中國形象認知的重大轉變。
阿班于1926年初來華,之前他一直在美國的地方報紙供職,在多家地方報紙做過記者和編輯,甚至當過總主編,后來還去好萊塢從事過寫故事和編字幕,最后才輾轉抵達中國[3]。正如研究者所言,阿班是一位不甘寂寞、喜歡冒險、躍躍欲試的職業新聞人,他對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深惡痛絕”[4]2。雖然阿班已經在美國報界打下良好的基礎,可是中國仍然成為他理想的逐夢之地。阿班拋家舍業、毫無保留地奔赴遠東,開啟了自己長達十五年的中國旅程。
知名在華新聞人、《密勒氏評論報》主編約翰·鮑威爾(JOHN B.POWELL)曾經這樣評價:“哈雷特·阿班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為《紐約時報》報道中國問題方面的專家,也是最早為美國報紙讀者帶來了大量有關滿洲和遠東局勢新聞的美國記者之一。”[5]據統計,在華期間,阿班為《紐約時報》撰寫的中國報道總計高達一千兩百余篇,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等多個面向,對中國時局的分析鞭辟入里,全面、生動地勾勒了民國時期波瀾壯闊的歷史畫面。恰如楊植峰所言:“可以說,中國歷史這十余年的每一起伏、每一皺褶、無不通過他的鍵盤,傳遞到《紐約時報》,傳遞給美國大眾、全球大眾。”[4]2
整體上看,阿班的中國報道以硬新聞為主。他常駐上海,平日與南京國民政府的高層官員交往密切,甚至親自采訪過宋慶齡和蔣介石,因此經常能夠在第一時間獲取重大新聞線索。雖然阿班在中國的名望遠不及美國記者“3S”(埃德加·斯諾,海倫·斯諾,安娜·路易斯·斯特朗),但是,他的報道能夠反映出二十世紀初美國主流媒體中國新聞生產的常規機制,具有獨特的研究價值。
根據《紐約時報》的記載,竇丁在去中國之前,曾經是哈佛大學的尼曼研究員,先后在德克薩斯州和加利福尼亞州的地方報紙擔任記者,1930年抵達中國[6]。1930至1937年,竇丁先后在中國本土的幾家英文報紙供職,1945年離華,在中國旅居的時間長達十五年之久。與阿班有所不同,竇丁是在1937年全面抗戰開始時才為《紐約時報》工作的,他主要活躍在南京、武漢和重慶等地,以采寫戰地新聞見長,是南京大屠殺發生時最早向世界進行播報的西方新聞記者之一。
整體上看,竇丁的中國報道主要集中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尤其在1938年駐扎重慶后,他向《紐約時報》發回近百篇有關重慶大轟炸的新聞,成為書寫全面抗戰時期中國時局的關鍵性人物。竇丁性格內斂,不善言語,為人謹慎,但卻不懼艱險,總是親臨新聞現場,在槍林戰雨的第一線進行報道,他用客觀冷峻的筆調為世界書寫了一幅立體全面的中國畫卷,與阿班一起成了《紐約時報》民國時期中國鏡像的重要執筆人。
從整體上看,西方媒體塑造中國形象的主要方式是新聞報道的框架和新聞話語的策略。報道框架主要是指報道文本的組織手段和方式,它既可以表現為新聞記者對某個議題不同層面的強調程度,也可以表現為記者在進行報道時所依賴的價值觀或者抽象原則[7]。話語策略則是指新聞從業者潛在信念和主觀態度在文本中的直接或間接表達,包括主題的控制、詞匯的選擇以及信源的調用等多個方面[8]。新聞的報道框架和話語策略對于如何塑造中國形象具有非常重要影響,可以說,有什么樣的報道框架就有什么樣的中國形象,有什么樣的話語策略,就有什么樣的中國故事。
通過大量的文本分析可以發現,無論是阿班還是竇丁,他們對于中國形象的建構都是基于明顯的新聞報道框架和話語策略選擇的。
報道框架決定了新聞記者采用什么樣的視角看待報道對象。在多種多樣的新聞體裁中,新聞評論是報道框架最直觀的體現。阿班特別善于從整體上分析中國的時局,他的報道文本有十分之一以上的篇幅都屬于新聞評論,這些評論既包括阿班對于中國局勢的分析判斷,也包括他對中國未來發展的預測和推論。從整體上看,阿班并不看好中國,他甚至認為中國已經處在搖搖欲墜、行將就木的邊緣,總體呈現出一種全面危機的中國報道框架。
概況來說,這種新聞框架的形成一方面來自于阿班對于中國社會現實的直觀體驗,另外一方面則來自于阿班作為一名美國記者所保有的西方價值觀念。1926年抵華后,阿班采訪的第一站就是廣州,時值北伐戰爭的前夜,國民革命運動正在那里如火如荼地進行。在抵達廣州的當夜,阿班就親身經歷了流彈的襲擊,沙面島的緊張氣氛更是讓他“震驚不已”[4]9。可以說,阿班從一開始領略到的中國就是一番動蕩不安、危機四伏的景象。在廣州的所見所聞立刻顛覆了阿班來華之前積累起來的對于中國認知的美好想象,這種深刻的第一印象在激發起阿班強烈的新聞敏感的同時,也在第一時間讓他看待中國的視角被一種全面危機的框架所定格。
此后,阿班接連采訪了大連、牡丹江和哈爾濱等地,親眼目睹了日本在中國東北的擴張,隨后又于1928年赴山東采訪,獨家報道了濟南慘案,初次“嘗到了戰爭的滋味”[4]75,這樣的采訪經歷讓阿班看到的是一幕幕不斷上演的中國外交危局。在此期間,阿班的經歷加深了他對中國軍閥的了解,讓他深刻認識了中國的內政問題。1927年底,阿班在時報發表《中國淪為派系斗爭的犧牲品》一文,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龐大的軍事機器正在將中國人的性命碾碎。……正是因為地方軍閥的獨斷專行和軍事管制法的蔓延,全國的形勢才漸趨分裂。”[9]阿班直言道:“以我的管見,中國的整體局勢,預示著將有連綿不絕的內戰。”[4]78
可以說,初來乍到的采訪經歷給阿班的中國印象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促使他的報道從一開始就鎖定了一種負面的中國報道框架。隨著抗日戰爭的爆發,阿班先后報道了“九·一八”事變、西安事變、淞滬會戰等重大歷史事件,每一次的采訪和報道事實上都是對中國負面認知的一次強化和深化,讓“全面危機”的中國視角愈加清晰和穩定。
此外,固有的西方價值觀對阿班報道中國的新聞框架產生了影響。可以說,阿班始終是在以美國的標準和立場打量中國,包括廣州國民革命浪潮中的反帝運動、東北地區日本勢力的擴張、中國農村地區的“赤化”、長江貿易中的稅收盤剝以及饑荒、洪水、棄嬰的發生等議題均在美國二十世紀以來進步主義、門戶開放以及救贖全球心態的普遍關照之下。不難想象,在美國國家優越感和海外擴張野心的支配下,阿班看到的勢必是一個“千瘡百孔、危機重重”[5]的中國。
不僅阿班如此,謹慎寡言的竇丁也一樣對中國充滿憂慮。竇丁于1930年來到中國,在這樣的多事之秋,他的所見所聞可以說與阿班并無二致。戰事連綿的現實很難讓竇丁對中國產生美好的印象,特別是在1937年底親眼目睹過南京大屠殺之后,竇丁對中國的時局狀況完全悲觀絕望了。他在采訪南京大屠殺的電文中寫道:“南京的被占領,是中國軍隊遭到的大失敗。在近代戰史上,也是一次最悲劇性的軍事毀滅。……將來如何?眼前的將來不會有光明。”[10]加之后來在重慶大轟炸中的長期戰地采訪經歷,讓竇丁對于中國危局的認識更加深刻和清晰,通過“迅速準確而全面地向西方讀者展現了中國首都重慶不斷承受日軍轟炸且遭到重創的血腥場面”[11],竇丁也同樣打造了一個危機四伏的中國形象,與阿班的報道框架達成基本共識。
在新聞話語策略的選擇上,阿班和竇丁的側重點不同。阿班善于調用那些灰色、消極的詞匯來描述中國。在他的報道中,隨處可見叛亂鎮壓(crush)、控制(control)、反抗(rebel/rebellion)、暴動(riot/revolt)、沖突(conflict/clash)、入侵(invade/invader)、危險(fear/danger/peril)、戰斗(fight/battle)等高頻詞匯。它們基本上都屬于負面的、否定性的消極詞匯,反映出一種高度的緊張和對立,一般用于對反常社會現象的界定和描述。正如研究者所言,新聞話語在達成社會意義的過程中,“褒貶善惡、區分正常與反常、賦予價值涵義,以最終形成符合主流意識的規范化角色。”[11]這些詞匯的頻繁使用明顯意在說明中國的無常和動蕩。
與阿班不同,竇丁比較善于通過大量的數詞來刻畫中國的苦難。例如在1937年12月18日報道南京大屠殺的電文中,他寫道:“在難民區的一個建筑物里,被抓走了四百個男人。日本兵把他們五十人一排,綁成一串,由拿著步槍、機關槍的日本兵部隊押往屠場。”“記者在12個小時中,就三次目擊集體屠殺俘虜。有一次是在交通部附近防空壕那里,用坦克炮對準一百余中國士兵開炮屠殺。”“記者在登上開赴上海的輪船的前一刻,在江邊馬路上看到二百個男子被屠殺。屠殺只花了十分鐘。”[10]在1939年報道重慶大轟炸時,竇丁還在多篇報道的標題中采用羅列數字的方式——“數百人在重慶空襲中喪生”“一枚炸彈將300人掩埋”“受害者人數估計有3000至10000人”“200萬人口只留下了30萬”[12-13],這些數詞生動展示了日軍野蠻的疲勞轟炸和中國軍民所處的悲慘情境。
不難發現,在阿班和竇丁的新聞記錄中,苦難灰白的中國底色非常突出。實際上,在阿班擔任《紐約時報》首席駐華記者期間,他連續撰寫出版了《苦難的中國》(1930)、《中國能生存下去嗎?》(1936)、《中國的混亂》(1940)三本有關中國時局的新聞評論集。可以看出,在整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阿班對于中國的看法都是相當慘淡的,正如他在書中所言,中國已然是一具“痛苦之身”[14]vii,正在遭受各種頑疾的折磨,包括邊疆沖突、武裝土匪、財政破產,以及饑荒和疾病、鴉片和文盲等在內的多種社會問題已經耗盡了中國全部的積累,“希望業已演變成令人憤怒的絕望”,“中國最終可能被迫陷入國家毀滅之中”[14]84。
在阿班和竇丁十余年的中國采訪報道實踐中,他們都曾成為重大歷史事件的頭號西方報道者,對于重大新聞事件的采寫和報道能夠更加充分地說明《紐約時報》中國形象建構的框架和路徑。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變”爆發,從12月13日開始至12月28日,《紐約時報》總計在頭版刊發了十五篇由阿班所撰寫的有關“西安事變”的中國新聞,這樣的報道規模實屬罕見。事實上,在此之前的十年,阿班的中國報道并沒有太多機會登上頭版,正如他自己所言,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前,“美國的公眾對于中國乃至整個遠東地區的事情,一概興趣寥寥。”[4]4
那么,“西安事變”為何會獲得《紐約時報》如此高度的關注?究其主要原因,根本在于阿班對“西安事變”的報道采用了一種高度戲劇化的報道方式。他從一開始就將“西安事變”描述成了一場事發突然、情節曲折、結果令人意外的政治鬧劇。這一方式迎合了美國商業報刊的市場原則,離奇驚險的新聞故事無疑更能引發人們的普遍趣味和廣泛關注。事實上,在充滿西方霸權的世界新聞話語體系中,“東方國家中的戰爭、沖突、災難等負面新聞始終是國際新聞的賣點”[15],《紐約時報》也難逃其外。正如阿班自己所言,“一個泱泱大國的政府首腦居然遭到了劫持,且危在旦夕”“這是則頭等重要的新聞”[4]192。在他看來,“西安事變”恰恰是中國動蕩不安的真實寫照,正是他致力于塑造全面危機中國形象的有力注腳。阿班通過設置懸念、連續報道、文學性描寫等多種方式,把一個他并未在場的新聞事件打造成了一個讓人充滿驚嘆的中國故事并成功引發了美國關注,并成為中國在二十世紀逐漸走進世界舞臺的典型事件。
國民黨政府遷都重慶后,竇丁和美國多家知名媒體的記者一起進入重慶采訪,大轟炸一度成為重慶時期有關中國報道的重大議題。根據統計,從1938年到1942年間,《紐約時報》有關重慶大轟炸的報道總計達到了一千五百余篇,竇丁撰寫了大量的戰地消息,他的報道有近一百篇,是塑造危難中國形象之中的典型報道。
竇丁長于戰地報道,他特別能夠通過細膩、全面、立體的視角來揭示重慶大轟炸的慘烈情境。比如,1939年5月5日,竇丁這樣描寫了大轟炸后重慶市區的場景:“火光和煙霧一直覆蓋著彎曲狹長的城墻,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口血紅的棺材,重慶正在日軍連續兩天空襲造成的災難中掙扎,大火穿過了整個市中心并在附近的街區不斷蔓延燃燒,消防員、戰士和志愿者前仆后繼地滅火,可是大片的土地仍在肆意燃燒。救援的士兵竭盡全力地為傷殘人員尋找醫院、拯救廢墟中的受困者并集中掩埋死去的人們。”[16]生動再現了大轟炸帶來的嚴重社會后果。1940年5月27日至31日,竇丁連續刊發來自轟炸現場的目擊報道,他通過疊加的手法立體呈現重慶所遭受的重創——“約有93架戰機轟炸市郊”“約200人死亡,300人受傷,大部分是平民”“160架日本戰機對重慶進行史無前例的連續六小時轟炸”“轟炸重慶成為例行公事”[17-21]。
有研究者指出,竇丁的報道“如日記般細致周密地記錄了一個城市在轟炸中的生存狀態”[11],而這樣的記錄方式建構起了世界輿論對于中國的基本認知框架,迅速準確地向西方讀者展現了一種全面危機的中國媒介形象。
正如研究者所言:“正是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前半葉,美國編輯和記者作為一個職業團體在中國活躍起來。”[22]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包括《紐約時報》在內的西方大報均已形成比較穩定的駐華記者群體,并對國際新聞報道進行了大筆注資①。凡此種種均提升了在華美國記者新聞傳播活動的廣度和深度,他們的中國報道給中美關系的發展帶來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作為這一時期《紐約時報》駐華記者中的重要代表,阿班和竇丁通過十余年的中國觀察和采訪報道,以職業新聞人的視角持續建構起一種悲觀的、苦難的、危機的中國國家形象,不僅引發了美國輿論對于中國的普遍同情,也促成了美國政府對其遠東外交策略的全面調整,他們的中國報道構成了美國媒體中國鏡像變遷的重要歷史鏈條。
注 釋:
①事實上,《紐約時報》正是憑借杰出的國際報道為其奠定世界性聲譽的,無論是在阿道夫·奧克斯掌管期間(1896—1935年),還是在阿瑟·海斯·蘇茲伯格主持期間(1935—1961年),時報一直都不惜代價地維持著對戰爭和國際新聞的高比例報道量,并在二十世紀三四十代加大了對國際新聞生產的資金投入。(參見:蘇珊·蒂夫特,亞歷克斯·瓊斯.報業帝國——《紐約時報》背后的家族傳奇[M].呂娜,陳小全,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