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光
(廣東省科技干部學院體育健康學院 廣東 珠海 519090)
對于武術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往往強調技術層面的方法變革以及文化層面的傳統繼承,而忽視或回避了武術在生產與生活實踐中的物質意義。縱觀歐美,體育強國或文化強國中都包含了體育及其文化的產業化和職業化,這是最直接有效地促使更多人持續參與體育活動的根本方法。因此,中國武術文化的傳承與發展不應只停留在“實用”范疇的健體強身和怡情養性、專業范疇的競技比賽,以及制度范疇的“武術進校園”,而更應深入到產業化和職業化的實踐中來。多年來,制約中國武術發展的一個重要瓶頸就是“專業化與職業化的武術人員較少”。因此,在職業化和產業化的道路上探討中國武術傳承與發展的新模式顯得尤為必要。
基于價值判斷,現代中國武術主要有3種呈現方式:競技武術、健身武術以及演藝武術。競技武術是指現代體育概念中已具備相對成熟的競賽規則、賽事體系和傳播體系的武術。既不講競技也不講表演的武術只關乎技擊愛好或強身健體,可以統稱為健身武術,是群眾健身的常見形式;演藝武術存在于舞蹈、舞劇、戲曲以及影視武術表演之中,它常常作為一種藝術表現載體,以細節呈現、場景渲染、劇本演繹的方式表達與武術相關聯的思想和情感。競技套路盡管也有表演的成分,但其主體依然是武術技術及戰術,因而區別于演藝的武術。比較起來,競技武術有學校和廣大青少年群體支撐,健身武術則有“全民健身”指導下的全民參與,二者都有行政干預并已具有深厚的群眾基礎和參與度,而演藝武術明顯位于體制之外,它只是零散地依附于舞臺或影視表演之中,其在武術文化傳承中的作用還未被重視起來。而實際上,伴隨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成長起來的幾代人的武術認知卻大多是通過舞臺和熒幕上演繹的武術而獲得的,一部成功的武術電影作品的武術形象推介作用,遠勝于其他任何一種宣傳形式。這對于快速建立武術文化形象具有特殊優勢。李小龍功夫電影是讓西方國家最早建立武術文化形象的系列影片,“功夫”也是西方人對中國武術的最初定義。因此,演藝武術對武術文化傳承與發展的意義和作用是巨大且明顯。
多年來,競技武術爭議不斷的焦點就在于它承載的文化傳統太少,由此在情感認同上難以被人們接受,而那些傳統情結強烈者更是“不屑一顧”甚至嚴重“排斥”。然而,競技武術的這一弱點,在演藝武術中卻恰恰是長處。在舞臺表演中,武術閃展騰挪、借力打力、身法靈巧的技術特點能夠得以展現,帶有故事情節的演繹還可以彰顯出行俠仗義、鋤強扶弱、尊老愛幼等武術品德和精神,而在影視表演中,更可以借助影視科技的手段,在細節處呈現傳統武術招法的精妙和武者內心的精神世界,在故事敘述中呈現原始傳統的練法,并再現瀕臨失傳或已失傳的拳種和流派。演藝武術所呈現的東西,正是武術文化遺產保護和傳承所需。
演藝武術對武術文化保護和傳承的作用無疑是巨大的,少林武術就是很成功的例證。少林武術是中國武術的典型代表,其在非遺保護上所取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專業體育范疇的競技比賽或是技術推廣上的段位制,而是少林寺以及少林武術的商業化——利用旅游、影視、網絡、舞劇、游戲、動漫等現代化的傳播手段大力發展了少林武術文化產業。這些文化產業為少林武術的傳承和發展積累了豐厚的物質基礎,同時也使少林武術的傳統內質得到了時尚表達,進而獲得了新的生命力。無獨有偶,詠春拳在李小龍轟動國內外影壇之前,都還是名副其實的小眾拳種,甚至于在南拳流派中都屬于小項目,但李小龍及其電影徹底激活了詠春拳,使其在南拳流派中的地位迅速提升。而近幾年《葉問》系列電影又再次成功地將詠春拳推到大眾眼前并迅速吸引了廣泛關注。由此可以看出,不管是少林武術還是詠春拳,又抑或其他中國武術拳種流派,演藝的武術都能夠以具象化、日常化的形態呈現中國功夫,以實體的、傳統的拳種作為具體載體,對中國傳統“非遺”資源作出獨特的常態性呈現和深刻的現代性開掘。因而,在體育競技之外,中國武術完全有可能走出一條基于演藝的文化保護、傳承與發展之路。
一個行業的建立和發展是需要多方多人介入的龐大課題,也必然是一個長期的實踐過程。而首先要做的,應該是對其所涉及的相關理論問題進行分析,以及在分析之中對實踐理念的樹立和確認。演藝武術要成為一個獨立的行業來創立和發展,建議解決以下三方面問題。
如果說義務教育階段學校武術教育的目的主要是體質培優和通識教育,那么中等職業教育和高等教育階段武術教育的目的則主要是為社會培養能夠直接服務于武術相關的社會具體職業崗位的有用人才,如,武術教師、武術教練、武術演員、武術動作指導、武術社會體育指導員以及安保人員等。然而,武術教育從“成為學校體育教育的重要內容”到“全面地進入學校教育的高層次培養人才的路徑中”,再到“武術學科與其他一般性學科一樣能夠全程培養最高學歷人才”的一個逐步提升的“成就顯赫”的過程,只是完成了它在科學知識范疇的規范和轉變,今天依然在如火如荼開展的武術教育及其研究所展現的目的訴求仍囿于武術專業知識、健身娛樂或文化傳播,缺乏的是面向社會實踐具體崗位的應用型職業技能人才培養。應當說,當前武術社會實踐的總體發展已經顯露出對職業教育的需要,而自2012年上海體育學院開設專業招收武術表演方向,隨后武漢體育學院、廣州體育學院等院校陸續響應以來,“適應市場、針對表演、強調實用”的武術教育由專業教育向職業教育轉變的趨勢則已完全顯現。當前武術類影視表演及高水平創作人才短缺的現狀對專業武術表演人才提出的巨大需求又為武術演藝專業教育注入了期望,使得問題轉為:如何培養出真正高水準的武術演藝人才。
從會打到既會打又會演,武術演藝人才的培養由此面臨兩種基本任務:一是武術專業技術培養;二是不斷提高技術的表演性和藝術性。在各高等院校武術表演專業的招生簡章中,上海體育學院關于人才培養目標的說明比較有代表性:“系統掌握影視、戲劇、武術表演與創作基本理論與基本技能,兼具武術表演的創意、設計、實踐能力,以及對武術表演藝術理論研究的能力、知識更新的能力及創新能力。能夠在動作類影視、舞臺演藝、網絡動漫游戲動作設計、體育藝術教學等工作中從事表演、動作創意、動作指導、教學與組織等方面的高級專門人才。”應當說,這樣的目標設計是符合市場需要的。但也應該認識到,武術表演專業的人才培養不能繼續應循高等教育人才培養中普遍遵循的“一專多能型”指導思想,職業化的教育更應該突出縱向深度。能夠“從事表演、動作創意、動作指導、教學與組織等方面的高級專業人才”至少涉及到4種崗位職業能力,即真實武打表演、武術表演創意、武術動作指導、武術教學組織。由此,要做好武術表演專業人才培養的問題,首先從人才培養方案的頂層設計中需要考慮更多的職業核心能力需求,進而設計更貼合實際并能夠達成目的的人才培養目標,才有可能真正培養出眾多高質量的專業人才,為武術演藝行業的形成和發展奠定扎實基礎。
演藝武術相關理論研究的問題集中體現在武術基本理論、演藝武術教學訓練理論、武術演藝市場調研、武術文學(劇本)創作、大眾藝術素養培育等方面。
武術實踐活動的開展首先面臨的問題便是武術的認知問題,這包括武術的概念、形式、內容、價值、歷史等武術基本理論。這方面研究在經過多年積累之后,已經形成了基本統一的認識并被寫入學科教材廣為傳用。而要讓這些成果轉變為大眾的普遍認知,顯然還需要繼續深入研究;其次,要創作出能夠切合大眾需要的武術演藝作品,要研究的內容還有很多。
其一,建立演藝武術教學訓練理論,出版高質量教材。從武術運動員到武術演員的轉變,須要跨越從會打到會演這一段距離。這是一個實踐操作的問題,但對于教育而言則又是一個理論問題。高等教育武術表演專業已經開展起來,但處于嘗試階段的專業教學,基本上是武術專項技術和影視表演專項技術及知識的簡單結合,缺乏演藝武術教學和訓練的專門教材。武術表演專業的進一步發展,不能長期是武術與影視的硬湊,而應當盡早形成自身的理論架構和專業化教材典籍;
其二,武術文學(劇本)創作忠于武術史實。武術文學創作并不限于虛構的武俠小說,而更應著眼于紀實武術文學,源源不斷地忠實于武術史實的武術文學作品被轉變成舞臺演藝或影視作品,才能真正透過這些作品去糾正或形成大眾對武術的認知、認同和熱愛,只為眼球經濟去刻意歪曲或異化中國武術技術、功能和內涵只能是對武術文化的破壞。影視武術從誕生之初就開始扮演了塑造大眾尤其是青少年群體的武術認知的重要角色,而我們在欣喜于影視武術對武術文化傳承的積極意義的同時必須要警惕,從武俠小說杜撰的奇招異術、拳種門派、荒誕故事中移植過來的演藝武術已經不是真實的中國武術了,其由此所塑造的武術認知也是偏離武術真實的,這一點,從我們身邊的青少年學生幾乎盡人皆知“降龍十八掌”、“張三豐”、“郭靖”卻不知翻子拳、郭云深、蔡龍云等就顯而易見。“教育要從娃娃抓起”,作為武術文化傳承與發展未來的主力軍,武術教育也必須要從娃娃抓起。如果學齡兒童接受的仍然是那些飛檐走壁、神功怪術充斥的虛假武術,那么未來的中國武術必然會逐步迷失,真正的武術文化會逐步消亡。因而,在尊重史實基礎上的“無愧于時代”的武術文學創作應是當前和未來都極為需要的;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尊重史實和事實的影視作品往往更能吸引受眾并產生共鳴。因此,武術文學創作更應該在史實和現實中去尋找和構思故事情節,而且中國武術中也有太多故事可以成為文學和影視創作的素材。像小說家兼電影導演的徐浩峰,就已經開始了紀實武術文學創作并拍攝成影視作品,這對于中國武術文化的傳承顯然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
其三,培育大眾藝術素養。“在中國,大眾對藝術素養教育的關注度普遍不高,藝術教育更多地集中在器樂、聲樂等表演技能方面的學習,忽略了至關重要的鑒賞能力的培養。而這一點,正是影響到中國演出行業甚至是中國文化產業未來發展的關鍵”。這一問題,在武術演出市場中也具有高度相似性。“演出行業自身的特殊性,決定了演出市場的消費必須依賴于具有一定欣賞水平的受眾,不喜歡看演出的人不會進入劇場去消費。因而,提高面向普通大眾的藝術素養教育就成為中國演出市場賴以生存、發展的基本前提”。因此,大眾藝術素養的培育問題,尤其是如何培育以及具體策略措施問題,無疑是演藝武術行業的建立對武術理論工作者提出的重要研究課題。
演藝武術作為一種文化藝術形態,在國家的文化強國戰略下已經顯現出光明的發展前景,但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第一,演藝武術盡管已經出現了市場,但它在國家主體文化戰略中的實際分量還很小。主要原因在于:其一,武術(舞臺)演出市場目前的規模還小,其所占演出市場份額不大,沒有形成一個可以與音樂、舞蹈、戲曲等相提并論的演藝種類;其二,武術演藝在作品創作上是從屬于舞蹈、戲曲等其他藝術門類的。顯然,演藝武術作為一種未來的藝術門類和武術發展方向,其獨立性還遠遠不夠。舞臺武術演藝不止有舞蹈、舞劇的形式,還有戲曲的形式。唱、念、做、打作為傳統戲曲表演的四大方面,是我國任何一個較大的傳統劇種都必須具備的。而“武戲”,(又稱武打戲或武功戲),則集中地反映了武術在戲劇表演中的運用。我國地方戲的興盛時期(清朝),各個地方戲班大都能表演武戲,特別是京劇、豫劇、粵劇、川劇等,甚至以表演武戲為特色。因而要求武生、武旦、武凈、武丑等角色,有一定的武功。這中間最突出的是京劇演員的武功。京劇中的武戲表演還催生出了在戲曲中專演武戲配角的武行,而這一專門領域后來又逐漸延伸至影視藝術表演之中,是為“武行”或“龍虎武師”;第二,戲劇中的武打和武術,是根據劇情的發展來安排設計的,目的不是為了表現武術技法,而只是講述故事、塑造人物、表達情感的手段。因而戲曲舞臺上的武術,逐漸從一開始基本忠實于技擊實戰,到后來“過分提煉而使其技擊性愈來愈小”。當然,“用于表演的武術是不要招招實用的,而更偏重動作的藝術性”。因而站在戲曲藝術的角度,戲曲武術表演對武術的逐步解構自然無由指責,但站在武術發展的角度上,顯然不能視而不見,演藝可以作為武術發展的一個方向,但要發展的卻不能僅僅是表演藝術,而應當是符合武術真實的中國武術文化。
容納眾多專業武術人才的影視武行,其發展明顯缺少一個規范的管理。武打演員在早年香港的電影中,被稱為“龍虎武師”,后來叫做武術演員或武行,專指一批受過武術訓練、為影視作品當中的動作部分添姿加彩的工作人員。他們偶爾會以蒙面劫匪甲、打手乙或者警衛隊丙的身份,在鏡頭前匆匆閃過,但更多時候,他們都在觀眾看不見的地方,在畫外為飛檐走壁的女俠拉威亞、替風流不羈的救世英雄從20層樓縱身一躍,或是給身手不凡的絕頂高手拆招套招。隨著香港功夫電影沒落,武行逐漸北上尋找生存空間。如今,內地武行的人數已經占到國內武行的8成左右;成為國內武行的中流砥柱。內地武行大多來自武術隊、武術學院或是體育學院,本身已經具備一定的功夫底子。在這種形勢下,武行的規模越來越大。因此需要建立規范的武術演藝相關行業協會,成為演藝武術的專業人員職業發展的堅強后盾,促進武術演藝行業的良性發展。
對于武術文化遺產的保護,不應只是國家財政支撐下的溫室培育,更不應是博物館式的“標本制作”或“臨終挽歌”,而應該是在承認其活態性前提下的現代性生命力發掘,正如巖石下的小草,它應當具有突破任何障礙而繼續生長的頑強生命力。武術文化的生命力的重新激發,在當下的經濟社會和信息時代中,必須是“基于市場的傳承,基于創新的發展”。不管是舞劇表演還是影視表演,又抑或戲曲表演,中國武術在這樣的藝術形態中具備了易于被廣大群眾接受和歡迎的藝術語匯,獲得了高雅和時尚的表達,而這樣的發展方向,又必將不斷激發武術自身的改革與創新活力,并切實提升著武術的文化生產力,帶動武術文化產業以及武術職業化的發展,從而實現傳統文化的發展以及文化傳統在現代社會中的轉型、繼承與發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