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燁

我的叔叔李開放,碩士曾就讀于×大學哲學系,但他并沒有在研究哲學的道路上走下去,反而選擇了退學離校,進入陜西農墾英考鴕鳥股份有限公司,負責內蒙古場區鴕鳥的調研培養,主要工作為鴕鳥系統化培養與網格式投喂,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飼養員。
我的叔叔獨自一人,來到茫茫草原,穿上牛皮制的圍裙,戴上斑駁的護目鏡,就這樣開始了他的鴕鳥研究生活。在農場,他仍舊抱著學術探究的心理,懷著金融計算的精密,每天觀察鴕鳥的生活。他常年帶有一個記錄本,上面清楚地記錄著每一只鴕鳥的體溫、飼料量、喂養時間,甚至呼吸頻次乃至心跳頻率。
養殖場的鴕鳥為藍頸鴕鳥,體型較大,毛質松軟,性多溫和。叔叔那時負責四十六只藍頸鴕鳥,按照《莊子》篇目,他將所圈養的鴕鳥分成了三類:內篇、外篇、雜篇。七只最喜愛的鴕鳥被他劃分到了“內篇”,每天幾乎與他同吃同住。
后來,當我的叔叔帶著“逍遙游”“齊物論”“人間世”回到老家時,我與他曾有過一次促膝長談。三只鴕鳥乖順地趴在他的身邊,像羽絨服一樣充斥著他的身體。
我問叔叔:“你學的是老莊思想,莊子不是反對等級制度,提倡自由與無束嗎?”
我的叔叔撰寫著《論東非藍頸鴕鳥在亞熱帶地區的生長習性》,頭也沒有抬地回答說是的,我這樣分類只是為了更好地辨別他們:其實不僅是等級制度,就連飼養也是不可取的。莊子《馬蹄》有言:“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縶,編之以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
我問:“那既然如此,你這樣做不就存在有傷害的可能了嗎?”
我的叔叔抬起頭,推了推臉上厚重的金絲眼鏡,嚴肅地說道:“小樂,我不是在養這些鴕鳥,而是與他們一同生活,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摻雜任何利益與期望。他們擁有靈性、情感,而且他們尚且年幼,我有保護他們的責任。”
中考結束后,我曾獨自一人找過我的叔叔。那時我剛剛毫無壓力升到縣里最好的高中。可是我并不開心,在高一下半學期,我的父母逼迫我選擇了理科,認為其利于日后就業,但我內心最愛的是文學。
在進入理科班的那個假期,我用攢來的錢買了張大巴票,來到了內蒙古。見到我的叔叔時,已是第二天傍晚,他正在一處空曠的原野上站著,那些鴕鳥也沖著他的方向,齊齊望向我,如同千百顆藍色的寶石,正從遙遠的星辰墜落。
我們盤腿坐在自建的蒙古包里,腳下踩的不是地毯,而是一摞摞的書籍。一只鴕鳥彎曲脖子躺在地上,我的叔叔抱著他的頭顱,仔細挖著耳屑。
我的叔叔拍拍鴕鳥的羽毛,說:“去外面玩吧。”鴕鳥“嘶”地鳴叫一聲,上下垂擺頭顱,轉身離去。
我被這樣的情景驚呆了,我問叔叔:“他能聽懂你的話嗎?”
叔叔笑笑說:“當然,世間所有的語言其實都能互通,只要你用心,就能聽懂這世間所有物種的語言。”
整個鴕鳥場的圍欄都是叔叔一個人做的,在那片不大的草原上,他與鴕鳥自由自在地生活。鴕鳥每日重復啄食的動作需要2000~4000次,我的叔叔便幫這些幼小的鴕鳥模仿采食動作:他彎下腰,腦袋滑稽地左右轉圈,然后“啾”地一下朝著地面啄食。
我在那里一共待了三天,第三天時,叔叔叼著一根狗尾巴草,瞇著眼睛,望著眼前成群的鴕鳥。
他說:“到了。”我問:“什么到了?”
叔叔講:“離開的時間。軀羽變為黑色,尾端潔白,那便是雄鳥性成熟的標志;當他們學會愛,并且能夠愛的時候,我就該走了。一種愛的產生,必將導致另一種愛的消亡,這是難以避免的。”
叔叔說著,眼里彌漫出淡淡的傷感。第二天,叔叔給了我兩百元錢,把我送到了汽車站。分別時,我問叔叔:“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叔叔講:“再等等,告別也需要時間。”
半年后,在寒冷的冬季,叔叔回來了。叔叔只帶了三只鴕鳥回到家鄉,可那三只鴕鳥還是引來了村民們的熱議:鴕鳥和村里的公雞站在一塊,有種鴕立雞群的感覺。
那三只鴕鳥在后面的老屋內生活。每天早上,他們準時來到叔叔屋前,和叔叔一塊吃早飯。如果叔叔的早飯足夠,他們會多吃一點;如果不夠,他們則會自己尋找吃食。
對鴕鳥來到村中的好奇很快就消散了。但對叔叔回到村中的好奇,卻久久無法消散。每天傍晚掌燈吃飯,總有人會扯到叔叔:“哎,你們聽說沒,二娃子(叔叔的小名)在大學的時候搞過對象,吹了,二娃子因為這,學也不想上了,估計腦子落了毛病……”
我問叔叔:“那些話你都聽了嗎?”
叔叔講:“聽到了,所有的人與事,都會無可避免地走向庸俗,我們得到的永遠要比失去的多。”
我又問:“叔叔,那你相信愛嗎?”
叔叔說:“相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過分想要得到,恰恰是失去的開始。”
叔叔說完這句,扭過頭來看著我道:“小樂,你是戀愛了嗎?”
我的臉猛然一紅,說:“沒有,我還要好好學習。”
十六歲那年,我便明白一個道理:愛情擁有新鮮感,人世間的所有事都有新鮮感,永恒的愛是不存在的。這是一種悲觀的思想,悲觀到我暗戀的女生換了三任對象我都沒有向她表白。每一次她的戀愛,都讓我感到一陣傷感。同時我還發現,戀愛會使人變笨,我不喜歡笨拙,因為這世上所有人都太自作聰明了。
叔叔回到家中第二年,鴕鳥已經長到了成年人那么高,他們擁有一定智慧,但歸根結底,他們還是鴕鳥:他們會踩壞地里的莊稼、會吃掉剛剛成熟的玉米、會不小心闖入別人的家里,嚇壞年幼的孩子。村東頭的張貴生,因為這事兒拿著鋤頭敲破了“人間世”的肚子,要不是隔著羽毛,“人間世”恐怕就不在了。我的叔叔并沒有找張貴生爭論,他說爭辯是沒有用的,爭辯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他幫“人間世”包扎傷口,每天喂水喂食。
野生散養的方式看起來是不行了,我的叔叔只好讓三只鴕鳥進入他的屋子。那個屋子本來就不大,一個人,三只鴕鳥,脖子與脖子之間彎繞,甚至會發生打結行徑。
在我高三臨近高考的時候,我告訴叔叔,我不想高考了。我肯定會進入一所985大學,選擇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專業,每天庸庸碌碌,繼續過完那四年人生,按部就班的生活讓我感到厭倦。
叔叔問我:“你想好了?”
我說:“是的,我想了三年,我不想上大學;父親已經做好了準備,他要讓我學計算機,說計算機是未來最掙錢的行業。可是我不喜歡計算機,不想對著一個人造機器整天忙碌,叔叔,你知道計算機嗎?你喜歡計算機嗎?”
叔叔沒有回答這些,而是反問我:“那你喜歡哪種行業呢?”
我想了想:“文學吧,美術也差不多,這些都挺有趣。”
叔叔說:“好的,在你眼里,計算機這個行業是枯燥的,而文學則是有趣的。這讓我想到了莊子的《盜跖》:莊子認為,圣人與盜賊沒有本質區別,圣人的行徑也存在狡詐與虛偽。你現在喜歡文學,而討厭計算機,給我的感覺,就如同崇拜圣人,而貶低盜賊一樣。”
我連忙解釋:“不是的叔叔,我不貶低計算機,只是我覺得我不適合;不適合的東西,又怎么談得上喜歡呢?”
叔叔笑笑,說:“我當然知道,可是有些東西卻是無法避免的:游于羿之彀中,父母就是后羿,你則是后羿的標靶,你能逃脫后羿的箭嗎?”
叔叔的話讓我猛然而生出一種傷感:不能的,我不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我有聰明的才智,卻沒有果斷的內心。我總是在默許、盲從、逃避;我雖然不喜歡計算機,但卻知道,只要我學習這些,父母就會開心,身邊的人就會贊許,所有人就不會看出我內心的悲傷。
高考最后理綜考試,我空了一道物理大題,趴在窗前看著外面的天空。天空很藍,讓我想起了在希拉穆仁草原上平躺看天的日子:太美了,任何形容詞都是多余的;僅僅看過一次,便再也無法忘記。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渴望的是無拘無束,是自由自在,是自然而然。
高考結束后,我被內蒙古大學錄取,所學專業為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就在我高考后的那個暑假,三只鴕鳥開始下蛋了。
我的叔叔對新鴕鳥誕生充滿期待。他抱著一個手電筒,開始記錄鴕鳥蛋的變化:第一天,蛋內并無明顯變化;第三天,蛋黃處隱約可見紅色胚盤;第六天,少數血管開始保衛胚盤,并固定在蛋黃上……三十七天后,孵化記錄從本子上消失:鴕鳥蛋被我那貪玩的弟弟用錘子敲碎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叔叔憤怒時的樣子。他抄起鐵錘,嘴巴哼哧喘氣,眼眶血紅,跑去質問我的父母。父親說:“至于嗎?一個蛋,多少錢我們賠你。”叔叔沒有講話,嘴巴只是繼續呼哧著。父親嘆了口氣,他拽住叔叔的胳膊,說:“弟啊,你本來能干更大的事兒,你一直養那幾個鴕鳥干什么呢?”
那時,離我大學開學還有三天。當他們在對峙時,我跑到山后見到了三只鴕鳥:他們對著那枚破碎的蛋殼,發出像青蛙一樣嘀咕嘀咕的叫喊,聽起來猶如連綿不絕的哭聲;緊接著,三只鴕鳥突然沉默了,由“逍遙游”開始,一個接一個地,低下頭顱,對著松軟的泥土不停啃掘,就那樣一點點,一點點,把頭埋向了泥土之中。
當天夜晚,鴕鳥沒有回來。我問叔叔:“要去找他們嗎?”叔叔搖了搖頭,說:“不用,他們已經長大了,是時候有自己的選擇。”
叔叔從身后拎起一個大箱子,他從中拿出一個厚實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頁莊重地講:“小樂,省去那些冗長的調研與計算,我最終得出了針對鴕鳥的四大發現。第一,當鴕鳥失去某些事物或者遇到某種煩惱時,他是會悲傷的;第二,當鴕鳥獨自望著沙漠而不知所措時,他是會感到孤獨的;第三,當鴕鳥發現有些東西無法得到時,他是會感到自卑的;第四,當鴕鳥悲傷、孤獨、自卑時,他會將頭埋在沙子里。”
叔叔把話說完,將本子放了下去,盯著我的眼睛說道:“李樂,叔叔想問你一個問題,雖然你的名字中帶有樂字,可是你會為自己的人生感到快樂嗎?”
我想了想,說:“會,我會為自己的人生感到快樂。”
叔叔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抹微笑,摸著我的頭說:“可以,你是快樂的。”
我沉默著點點頭,或許叔叔的研究成果是對的,可他不知道的是,鴕鳥痛苦時會把頭埋入沙漠,人在痛苦時則會戴上一層厚厚的面具。
那一晚,是我與叔叔最后一次相見。此后三年多日子里,我去往內蒙古學習,三點一線,待在宿舍、食堂、教室,對著閃著藍光的電腦不停敲擊。我以為我會煩透了計算機,煩透了大學課業,但慢慢我便發現,在信息的規律與數據的邏輯推動下,胡思亂想的時間反而越來越少——硬著頭皮前進,竟然真的成為了逃避的手段。
與此同時,我在內蒙古的第二個月,叔叔消失不見了,沒有向我留下任何只言片語,一同消失不見的還有那三只鴕鳥。在離去之時,叔叔與鴕鳥又充當了幾日談資:有人說,我的叔叔是帶著鴕鳥離開的,他去了四川,找了處林子和鴕鳥、熊貓一塊兒隱居了;有人說鴕鳥是自己離開的,我的叔叔則去往廣州,接著坐船到香港,在那里做生意,發了大財……
回想起高考那年,最后一道物理壓軸題對我來說,并沒有多少難度。不過就在那一天,離考試結束的最后一小時,我盯著那道物理壓軸題,不停地在心中默念,腦海里閃現出遼闊的銀河以及宇宙。我沒有寫出標準答案,那或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叛逆。我對著空白答卷,改寫了莊子的一句話語:“來世亦可待,往世仍可追也。”我只不過是世間的一粒塵埃,有時隨風飄蕩,有時大起大落,可所有這些都逃不過宿命般的囿于角落。
在大學最后的畢業論文中,我紀念了一下我的叔叔:我最終撰寫的畢業論文題目為《基于Java語言程序所開發的鴕鳥養殖網站》。在致謝的最后一段,我附錄了我和叔叔在內蒙古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叔叔所哼唱的那首詩歌:
親愛的孩子,你將要去往哪里,你會聽到鴕鳥的哭泣嗎?
漫漫的草原上,我們都是寂寞的旅人,承受著本該是風與月的悲傷。
那些時光你還記得嗎?美好得猶如太初之始。
可惜到頭來,我們,我們只不過是后羿彀中的標靶。
箭與箭齊發的日子就要到了,你決定好哼唱這最后一首詩歌了嗎?
古月//摘自“ONE·一個”App,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