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藍

翟攀峰

1

阿藍朝維修室走去時，左腿膝蓋關節處發出“咔嚓”的摩擦聲。他把目光鎖定在潤滑油的那層格子上，然后伸出高強度金屬材料制成的手指，捏起其中一瓶，把它插入膝蓋關節處的孔內。5秒鐘之后，裝有潤滑油的瓶子被拔了出來，阿藍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左腿——煩人的咔嚓聲消失了。

他頭部上方的指示燈閃了兩下。主人在呼喚他。阿藍朝房間走去。

男主人和女主人急著上班，沒有認真享用廚房機器人做的精美早餐，留下的只是狼藉的桌面。男主人囑咐阿藍，給男孩做一份早餐，半小時之后叫醒他。

阿藍收拾桌子時，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水杯，他用右手去抓杯子，但是出現了0.05秒的誤差，杯子從他手掌中滑過。水杯快要落地時，阿藍用左手握住了它。女主人的目光在阿藍的膝蓋上停留了兩秒鐘，那里有一塊明顯的刮痕。“不要和那些新型機器人一起玩球，畢竟，你身上的材料沒有他們的那么堅硬。”女主人叮囑阿藍。一個情感數據在阿藍的情感處理區跳了出來，情感數據上有一個名為“關心”的標記。

阿藍收拾好桌子，端著餐具走到廚房，給廚房機器人下達了一個指令，要求它15分鐘后做好一份三明治。廚房機器人向他發送了一個升級請求，阿藍查看后發現仍有風險提示，于是再次駁回請求。回到餐廳，阿藍開始回放碰倒杯子的場景，他調整了參數，然后運行自我診斷程序。

餐廳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滿臉稚氣的男孩走到阿藍身邊，搖了搖阿藍的胳膊。

阿藍的自我診斷程序已經結束。“早餐馬上來。”他朝廚房走去。“爸爸媽媽已經上班了，對嗎？”男孩坐了下來，聲音中帶著失落。

“大人們都要上班，他們沒有暑假。”阿藍說。

“你不用上班嗎？”男孩說，然后立刻笑了，“你不上班的時候，在干什么？”

“整理數據，檢查系統，自我診斷，充電，看過去的時光。”

“過去的時光？”

“我保存的信息。”

“也給我看看唄！”男孩興奮地說。

餐廳中央出現了全息投影矩陣，一個在地上爬的嬰兒出現在全息投影里，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哦，那是我小時候！”男孩說。畫面變換，嬰兒已經長大，此時的他正趴在幼兒園的圍欄上，可憐兮兮地望著外面。“你送我上幼兒園那天，我哭了很久。”隨著畫面的變換，男孩一邊辨認，一邊講述當時的場景。

阿藍收到了一個提醒信息，廚房機器人提醒他，三明治已經熱了兩次了。一個情感數據跳了出來，他識別出來，那是“不安”：他應該讓男孩吃飯，接著安排男孩一天的作息，而我為什么沒有這樣做？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發生了嗎？

一個奇怪的情感數據跳了出來，他還沒有來得及抓取分析，那個數據又消失了。

2

太陽被云層遮住，道路兩邊的柳樹枝條來回擺動，給炎熱的夏天帶來一絲涼意。男孩和機器人阿藍并排走著，朝著社區活動中心的籃球場走去。

社區的體育活動中心很大，一個裝了電子記分板的籃球架下面，七八個孩子正在打籃球，他們滿頭大汗，來回奔跑著。男孩跑過去加入他們中間。

阿藍站在球場邊，將男孩打籃球的影像錄了下來，這些資料會被上傳到云端，男孩的父母可以時時看到孩子在干什么。

一個和他樣子差不多的機器人走了過來，他是一個女孩子帶來的。大多數家庭不會給自己家里的機器人起名字，所以阿藍只好稱呼這個機器人為BK-2051，那是這個機器人的產品型號。

“我后天就要去升級了。你也是BK系列機器人吧？”BK-2051說，“我覺得和你聊得來。”“我是BE系列。”阿藍說。“原來是前輩啊。”BK-2051發出像人類一樣的贊嘆聲，“BE系列是傳奇機型，用了當時最新的技術和特殊的芯片，只是產量少了一些，現在大部分已經退休了。”

標有“孤獨”情感標記的數據跳了出來，阿藍將那個數據的標記改為“自豪”。

“我聽說，BE系列機器人的情感模塊很特殊，這一系列的機器人升級的風險很高。”BK-2051說，“不過，我覺得會有技術解決這個問題。”

兩個機器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望著球場上打球的孩子們。

“看到那邊的機器人了嗎？”BK-2051轉頭看著那里。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站著三個嶄新的機器人。他們身體泛著金屬的光澤，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也不互相交談，頭部的燈閃爍著，好像正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他們是最新一代的機器人，聽說移除了情感處理模塊，系統更加完美，效率也更高。升級中心也售賣這樣的機器人——他們推出了以舊換新的活動。”

“舊的機器人會被送到哪里？”阿藍問，盡管他知道答案。

“他們大部分都會被銷毀。”BK-2051的話語中聽不出來有任何擔心，“如果主人們愿意保留我們，我們升級后，能為他們服務更長的時間。新的機器人非常貴，普通家庭買不起。”

“他們貴在什么地方呢？”

阿藍想讓談話繼續下去，以免跳出一些擾亂他工作的情感數據。

“他們使用了最新的芯片，具有更快的數據處理速度。”

“我們的存在并不是為了運算速度。”阿藍說。

“人類不這么想，他們想要更快的速度，他們現在連一毫秒鐘的時間都不能等。”

孩子們結束了籃球活動，男孩朝阿藍走來，快走到阿藍身邊時，一個卷發男孩從后面追過來。

“機器人籃球賽，要參加嗎？”卷發男孩問，又指了指遠處。那里有三個最新型號的機器人，一個在體育中心工作的裁判機器人朝這邊伸出手，示意阿藍過去。

“緊張”的情緒數據跳了出來，阿藍不知道如何應付這個局面，男孩的媽媽不讓他參加男孩子們私下里開展的機器人籃球賽。

上次的比賽中，他受了傷。

那天，比賽一開始，阿藍就發現新型機器人的速度比他快得多，他們還會一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投籃動作，觀賞性更強，能引起孩子們一陣又一陣的歡呼。

相比之下，阿藍的動作笨拙極了，比賽進行到一半，他被一個新型機器人撞倒，膝蓋處有了一道刮痕，關節處的結構也有點變形。

男孩舔了一下嘴唇，眼中露出一絲渴望。阿藍觀察到這一點，于是朝比賽場地走去。男孩突然喊住了他，扭頭對卷發男孩說：“不了，我們要回家了。”

“犧牲”的情感數據跳了出來，阿藍知道這個數據出現的原因：男孩也想參加機器人籃球賽，但為了不讓阿藍受傷，他放棄了這些想法。

3

走進家門，男孩突然拉住阿藍的胳膊。“你絕不能再受傷了。”男孩說，“爸爸媽媽想把你換掉。”

“我確實有些老了。”阿藍一邊處理標記著“失落”的情感數據，一邊說。“你放心，我不會同意的！我舍不得你！”男孩激動得滿臉通紅，“我記憶中的第一本書，是你讀給我聽的，爸爸媽媽很忙，答應我的事又經常變卦，但是你從來不那樣。你還代替爸爸媽媽去開家長會，沒有誰像你這么棒，還當著那么多家長和機器人夸我。”

阿藍看著男孩，突然體驗到了一種新的情感——親情。在人類的情感詞典中，這個詞經常被提起，阿藍以為自己不可能體驗到，可如今，他感受到了，如同手掌觸摸到大理石一般真切。

緊接著，另一種情感數據產生了，他將這種情感立刻標記為“奉獻”，一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決策由此產生了。

男孩并不知道在這幾秒鐘之內發生了什么，他拉著阿藍，讓他陪自己下棋。

廚房機器人再次發送了升級請求，這次，阿藍提供了授權通過的指令。升級之后，廚房機器人增加了二十個新菜譜，并沒有產生任何錯誤報告。

晚飯后，男主人給阿藍下達了休眠指令，然后和女主人一起走進男孩的房間。

“我不同意更換阿藍！”男孩邊說邊把手里的智能魔方往前一拋，智能魔方懸浮在房間中。

“我們想和你談談這事。”媽媽坐在男孩旁邊，“我們也不舍得阿藍，所以我們想到了一個新的解決方案。”

男孩腦海中閃過今天在籃球場看到的那些機器人。他們科技感十足，但是給人的感覺是冷冰冰的，樣子也不可愛。

“我覺得阿藍現在的樣子挺好的。他身上有幾個地方破了，我們可以給他修補一下，行嗎？”

“當然可以，我們不會更換他的外貌。”爸爸蹲了下來，“我們想給阿藍升級，升級之后，阿藍就能擁有更快的速度，能達到新款機器人85%的效能。”

“你們問過阿藍嗎？萬一他不愿意升級呢？”

阿藍敲了敲門，走進來對男孩說：“我愿意升級。”

阿藍走出男孩的房間，標記了一個“悲壯”的情感數據。

他對走出房間的男孩爸爸說：“我要做那個最大效能級別的升級。”

“這個級別的升級風險系數最高。你可能會變成……”男孩的爸爸沒有說下去。

“我知道，但是這值得。”阿藍說。

4

陽光明媚的上午，球形自動駕駛車把男孩一家和阿藍送到了機器人技術服務中心。一個引導機器人，將他們帶進了大廳，接待他們的是技術主管胡博士。

胡博士叫來一個游戲機器人，讓他領男孩離開。“我們要做一些診斷，要花點時間，你在外面等著吧。”胡博士用委婉但堅定的語氣對男孩說。

胡博士讓阿藍躺在灰色的診斷臺上，一連串數據在全息影像中顯現出來，數據不停滾動，最后出現了滿屏的數據。

“我的導師早就預言過，情感處理模塊是這一系列的優點，但是隨著該機型情感算法的自我迭代，會讓機器人的處理速度變得緩慢，甚至導致機器人無法工作。”胡博士最后感慨道，“盡管如此，他仍然是一個劃時代的產品。”

“他能升級嗎？”男孩的爸爸問。

“那要看你們選擇哪種級別的升級。”胡博士指著一個參數，“他的情感模塊集成在芯片內，里面的數據算法非常復雜，而且用了情感自我迭代的技術，迭代后的算法我們無法完整地復制出來。”

“你的意思是——”男孩的媽媽問。

“如果要進行升級，他的系統需要重置，情感模塊中的數據就會被全部擦除。”

“我們覺得應該升級，但是孩子和他感情很深，我們要問一下孩子。”

“請將我升級。”阿藍突然開口說，“先不要告訴孩子。我希望能夠有更快的速度、更強的數據處理能力，不會落后于這個時代。”

“你的系統重置后，所有的情感數據和記憶資料都會丟失，雖然我可以嘗試恢復，但是不能保證一定成功。”胡博士說，“我們今天正在升級的一個機器人，和你的情況類似，我和這個家庭也說過同樣的話。”

阿藍的頭轉向了玻璃外的休息室，男孩正和游戲機器人下棋。仿佛感受到了某種直射到自己身上的光線，男孩抬起頭，朝著里面的阿藍揮了揮手。

“只要我的情感模塊還在，我可以重新學習。”阿藍問男孩的父母，“你們不會反對吧？”

男孩的父母搖了搖頭，阿藍躺了下來。

客廳外面，BK-2051從一個房間走了出來，他走到一個女孩身邊，女孩和BK-2051交談了幾句，她突然哭了起來。男孩緊張地看著他們，詢問旁邊的游戲機器人，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男孩跳了起來，沖到阿藍所在的門口，拼命拍打玻璃門。

5

自動駕駛汽車在車流中穿梭著，男孩坐在阿藍身邊，爸爸和媽媽坐在他們對面。

“答應我，無論如何也不要升級。”男孩搖晃著阿藍的胳膊，“我不想要一個全新的機器人，我只想要一個陪我長大的機器人。”

男孩的父母交換了一下眼神，慶幸他們并沒有升級機器人。男孩從游戲機器人那里知道了即將發生的事情，及時阻止了胡博士的升級操作。

“有一天，我會變老，會沒法繼續工作。”阿藍說，“我有點害怕。”

“不用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男孩抓緊了阿藍的胳膊，一股暖流從他的小手傳導到阿藍的系統內。

那個出現過幾次，但每次都瞬間消失的情感數據跳了出來。這次，阿藍終于成功捕捉到了它。經過長達十秒鐘的運算，他將這種情感數據標記為“幸福”。隨后，阿藍又將“幸福”標記為所有情感數據中自己最喜歡的那個。

“孩子什么時候長大了？”男孩的媽媽在男孩的爸爸耳邊輕聲說。

李青鸞//摘自《少年文藝》2022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