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艾麗絲·沃克
①
1947年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我父親——一個幽默的胖男人,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此時,他正要挑選跟他一起去縣里趕集的孩子。
父親是住在路邊的那位富有的梅小姐的司機。那時我才兩歲半。凡是爸爸去的地方,我都想去。一想到可以坐車出去,我就感到興奮。有人告訴我,趕集很好玩。我身穿漿洗過的罩衣,快活地旋轉著身子,炫耀著腳上穿的漆皮鞋和淡紫色的短襪,晃動著我的小腦袋,使頭上扎的絲帶也隨之蹦蹦跳跳,背著雙手,站在父親面前。“帶我去吧,爸爸,”我很自信地說,“我最漂亮!”
這之后,我鉆進了梅小姐那輛亮閃閃的黑色轎車,和其他幾個幸運兒一起坐在后座上。那天夜晚回到家里,我把我所記得的一切都告訴了家人,直到最后他們說:“夠了寶貝,快閉上嘴睡覺吧。”
1950年的復活節。我穿一件棉屑襯里、扇貝殼形鑲邊的綠色裙裝,腳上穿了一雙嶄新的丁字漆皮鞋。我六歲了,已經學會了一段復活節演講詞。我起身致演講詞時,不覺感到心潮澎湃,充滿了愛、自豪和期望。人們似乎屏息靜氣。看得出來,他們很欣賞我的裙裝,但叫他們暗暗稱奇的是我的那種小大人似的神氣。
不消說,我演講起來一個結巴沒打,一下也沒停。那時候,人們的詞匯中還沒有“美麗”這個詞,但“哎呀,她可真招人喜歡”這句話不時向我這邊飄過來。他們還令人愉快地補充道:“講得頭頭是道哩!”招人喜歡可真好玩呀。可是,突然有一天,這種情況結束了。
②
八歲時,我成了一個頑皮的姑娘。我的玩伴是我的兩個哥哥。他們穿的衣服是黑綠兩色,這是我們衣服的唯一區別。每個星期六晚上,我們都去看電影。回到家里,我們裝扮成電影中的人物,互相追逐,當盜馬賊,當逃犯,救大家閨秀于危難之中。父親決定給我兩個哥哥玩具槍。我是女孩子,所以沒有。
一天,我站在我們臨時搭成的一座“汽車房”頂上,手里拿著弓箭,正向田野方向看去。這時,我的右眼突然感到被什么東西猛地擊了一下。我向下看去,正好看見我哥哥把玩具槍放下。
兩個哥哥沖到我的身邊。我眼睛刺痛,便用手捂著。“你要是告訴父母,”他們說,“那我們就會挨打。你不想這樣做吧,對嗎?”我不想。“這是一根鐵絲,”大哥說,從房頂上把鐵絲撿了起來,“就說你踩著了這一頭,那一頭彈起來打著了你。”眼睛開始痛起來了。“好。”我說。如果我說不,兩個哥哥會有辦法讓我感到后悔的。
我們當著父母的面按事先說好的那樣撒了個謊。他們把我放在門前一張長凳上,給我檢查右眼。門廊下種了一棵樹,它越過欄桿,一直長到屋頂。這是我右眼所看見的最后一個東西。
我暈了過去。最后,父母還是知道了真相。出事一個星期后,他們帶我去看醫生。“你怎么這么久才來?”他問,一邊查看我的眼睛,一邊搖頭,“這只眼睛已經失明了。”
醫生說的這句話把我嚇壞了,但最令我擔心的還是我的模樣。在我眼睛被玩具槍子彈擊中的地方,有一團淺白色的瘢痕組織。現在,當我盯著人看時,人家也盯著看我。不是看那個“招人喜歡”的小姑娘,而是看她奇怪的眼睛。
③
多年之后,我問母親和姐姐,那次“出事”后,我有沒有變化。“沒有,”她們感到茫然不解,“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這是什么意思?
我八歲,平生第一次學習成績下降了。我十二歲,家里只要有親戚來,我就躲進自己的房間。我表姐來找我玩,她看著我最近在學校照的那張相片,在相片上,那塊“白斑”清晰可見。她問我:“你那只眼睛還是不能看到東西嗎?”
“不能。”我說著,“砰”的一聲倒在床上,把書壓在了下面。
那天晚上,就像我每天晚上做的那樣,我罵我的眼睛。我對著鏡子把它臭罵了一通。我苦苦哀求,希望它明早天不亮就重見光明。我并不祈求視力,我祈求美麗。
“你沒變。”他們說。
我十四歲,為哥哥比爾當保姆,他當時住在波士頓。他理解我的屈辱和怕丑的心理,因此把我帶到一家地方醫院看病,在那兒,一個醫生把“白斑”去掉了。原來瘢痕組織的地方依然有個淡藍色的小坑,但那難看的白斑已經消失。頃刻之間,我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是那個不敢抬頭的小姑娘了。
自從我抬起了頭,我便結識了很多朋友。自從我抬起了頭,課堂作業從我的唇間流出就如復活節演說詞一樣無可挑剔。高中畢業時,我作為學生代表致告別詞,我成了最受歡迎的學生,簡直不敢相信我還有這樣的運氣。
“你沒變。”他們說。
④
從“出事”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十年了。一個美女記者來采訪我。她準備為她的雜志寫一篇封面專題報道,集中介紹我的一本新書。“你自己決定你在封面照片上的模樣,”她說,“富于魅力,或隨便怎樣都行。”
夜里,我和愛人躺在床上,我為自己不想在雜志封面上露面尋找各種理由。“那些最平庸的評論家會說我的書一售而空,家里人會意識到我現在盡寫些聳人聽聞的書。”
“可你不愿這么干,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他問。
“因為很可能,”我急匆匆地說,“我的眼睛不好看。”
“已經夠好的了,”他說,“再說,我還以為你已經不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呢。”
我突然想起來,事情的確如此。
⑤
我記得我跟哥哥吉米聊天,問他是否記得我被槍打的那天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他既不知道我把那天看成父親偏愛我的最后一天,也不知道我心中正為此痛苦和憤怒。他說:“我只記得當時和爸爸一道站在路邊,想攔一輛汽車。一個白人停下了,可當父親說需要請人幫忙把你送醫院,那人便開車走了。”
我記得我第一次來到沙漠,就完全愛上了它。我意識到,我曾滿世界瘋狂地橫沖直撞,一會兒瞧瞧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為的是積累種種形象,以防視力消失。可我差點兒錯過了目睹沙漠的機會!
但我記得的主要還是這個——我二十七歲,女兒瑞貝卡快滿三歲了。從她出生起,我就擔心她會發現她母親的眼睛與別人的眼睛不同。她會因此而難堪嗎?一天,我正要把瑞貝卡放在床上睡午覺,她突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眼睛。我的心收緊了,準備設法保護我自己。所有的孩子對人身體差別的感知都是很殘酷的,也許他們并非總是有意如此,那是另一回事。這時,我的痛苦基本上煙消云散了。我又哭又笑地跑進洗澡間,與此同時,瑞貝卡喃喃地自己唱著歌兒入睡了。我向鏡中看去,是的,千真萬確,我意識到了。我的眼中確有一個世界。我看到我是可能愛上它的。
那天夜里,我夢見自己隨著那首名叫《永遠》的歌在翩翩起舞。當我快樂地旋舞著,比我一生任何時候都更幸福時,另一個滿面春風的人和我一起跳了起來。那個人和我一樣也是過來人,她完美而自由。她就是我。
(摘自《時代青年·悅讀》2022年第9期,采采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