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關懷的力量守護生命的尊嚴
—— 訪北京大學首鋼醫院院長顧晉

本刊編輯部 張立新

2017年6月，北京大學首鋼醫院安寧療護中心正式落成，率先開啟了我國三級醫院安寧療護病房的實踐探索歷程。全國人大代表、北京大學首鋼醫院院長顧晉，作為一名從業幾十年的腫瘤外科醫生，深刻了解癌癥晚期患者的痛苦。這些痛苦除了來自疾病，還有很多來自患者心理、生活環境、治療的不良反應，等等。在他的腦海中常常出現這樣一幅場景：讓癌癥晚期患者有尊嚴地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有舒適的病房，有家人的陪伴，沒有不必要的痛苦和折磨，在安寧中離去，如秋葉之靜美……

現代社會中，人們的關注點已從生命的長度轉變為生命的質量，而晚期癌癥患者往往是被忽視的人群。2016年國務院印發的《“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提出了全方位、全周期維護和保障人民健康的要求。2017年年初，國家衛生計生委發布了《安寧療護中心基本標準及管理規范（試行）》和《安寧療護實踐指南》，使安寧療護中心的建設有了明確的政策性依據。北京大學首鋼醫院安寧療護中心的創立，實現了顧晉院長作為一名資深腫瘤科醫生的夢想，他定下了4個目標：率先落實國家規范、為工作人員提供學術交流平臺、成為相關醫務人員培訓基地、提供一種腫瘤防控的新模式。

5年后的今天，北京大學首鋼醫院安寧療護中心已成為該院的一個品牌，不僅探索出了可復制、可持續的運營管理模式，還輻射、帶動了一大批安寧療護中心的發展；不僅減輕了千千萬萬個晚期癌癥患者和家庭的痛苦，幫助他們提高了生活質量，還通過傳播先進的健康理念與人文精神為推動社會文明的進步作出了貢獻。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韓啟德院士、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主任馬曉偉及副主任雷海潮等領導相繼到安寧療護中心調研指導，并對其工作給予高度肯定。安寧療護中心還被評為“北京市癌痛規范化治療示范病房”。說到安寧療護，自然離不開護理。提到安寧療護中心的護士，顧晉院長不禁點頭稱贊，認為護士是安寧療護工作中的關鍵角色。

問：在安寧療護中心的工作人員中，護士占了大多數，他們都是有腫瘤科工作經驗的護士。相對于一般的腫瘤科護士，在安寧療護中心的護士有什么特殊的作用？

顧晉：患者對醫療的理解和服務體驗更多地來自護士，因為護士每天圍著患者轉。在安寧療護中心，相比普通的腫瘤科病房，治療性工作少一些，照護性工作更多一些，包括身體、心理、社會、精神方面的全面照護，而這些照護都依賴于每天陪伴在患者身邊的護士。所以說，護士在安寧療護中的作用特別關鍵，他們是安寧療護工作的主力軍。應該說，患者心理上得到的關愛對其生活質量的影響勝過治療上的獲益。在患者面對死亡，感到孤獨時，除了家人，還有護士、醫生在身邊，會讓他們覺得特別溫暖。所以，在安寧療護中心，對護士自身素質要求很高。他們首先要提供護理專業服務，如疼痛的評估、藥物選擇、不良反應觀察，等等，而這些都是需要具備一定的專業知識和技能的；同時，更重要的是，還需要提供人文關懷和照顧，這就需要護士具備較高的人文素養和綜合素質，才能勝任這里的工作。

問：在安寧療護中心，除了專業上的幫助以外，需要給患者更多的人文關懷。人文關懷與護理學的關系是怎樣的？護士需要具備的人文素養的核心是什么？

顧晉：護理學本身就包含著很大程度的人文關懷，它是一門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相結合的學科。護理工作也是一個人文理念從理論到達實踐的過程，所以說護士是安寧療護工作的基本保證。在選擇安寧療護護士的時候，就更需要注重人文素養的考察，選擇更有耐心、愛心、同情心的護士。這里的患者和普通患者不一樣，要面對更多的痛苦、絕望、無奈，死亡是如此的接近，家屬也會有復雜的心理活動。所有這些都需要護士對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愛和尊重，有溫度，有憐憫之心，有對生命的敬畏，而這就是我們說的人文素養。而這種人文素養更多地體現在溝通過程中。比如，怎么告訴患者壞消息，怎么與患者家屬溝通，如果患者問護士“我還能活多長時間？”，護士應該怎么回答。

醫院會對工作人員進行溝通方面的培訓，告訴他們溝通中最重要的是傾聽、疏導、告訴患者“有辦法”。我們會教給他們如何告訴患者壞消息；告訴護士在聊天的時候避免談及患者病情以保護個人隱私；也會教他們在進行知情同意確認的時候，如何以患者能接受的方式去溝通。要讓他們知道，建立起信任關系是溝通的基礎，要主動去了解患者的職業、文化、性格、家庭等等一些社會心理特征；不僅與患者本人溝通，也要把家屬作為服務對象去溝通。在這樣的工作情境和要求下，很多護士在工作中不斷得到鍛煉和成長，提高了人文素養，也成了更為專業的護理人員。5年來，我們這里基本上沒有發生過醫療糾紛。

問：從腫瘤科來到安寧療護中心的護士，從專業發展上來說，是進入了安寧療護這個更細分的領域。為了滿足臨床工作需要，醫院是如何幫助護士在職業上成長的？

顧晉： 首先樹立正確的理念。在安寧療護的理念下，不建議終末期患者在追求“治愈”和“好轉”中苦苦掙扎，更不希望他們假“安樂”之名自殺，而是要在最小痛苦和最大尊重的前提下，充分考慮患者本人的意愿，讓他們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盡量舒適、寧靜和有尊嚴。為了讓護士們更加深刻地理解這些理念，我們組織骨干護士去香港、臺灣學習，進行沉浸式體驗，同時學習他們的技術、管理模式、溝通方式，回來以后，再結合我們的實際情況進行應用。

在業務培訓中，還注意引導護士拓寬視野，而不是只關注眼前的患者。讓他們了解國內外專業進展，比如組織學習最新版國內國外指南；還要讓他們學會跟各種角色的工作伙伴打交道，如社會工作者等等。高等護理教育恢復以后，護理隊伍科學素質不斷提升，護士的溝通和學習能力也明顯增強，但持續的學習非常重要，醫院要不斷為他們提供培訓，給他們學習和成長的機會。

問：5年來，有很多人在安寧療護中心“有尊嚴”地度過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時光。首鋼醫院安寧療護中心對全國安寧療護工作的發展起到了引領作用。但能入住安寧療護中心的人還是少數，如何才能讓更多人得到安寧療護服務？首鋼醫院是否也進行了這方面的探索？

顧晉：安寧療護中心的床位雖然不多，但它向社會打開了一扇窗，傳播了一種服務理念和現代文明生活方式，展示了新時代尊重生命的理念與實踐。未來的趨勢是安寧療護要向社區擴展，還要輻射到家庭，要充分利用“互聯網+”技術。我們在這方面也進行了一些探索，首鋼醫院建立了緊密型醫聯體，下轄4個社區醫院，首鋼醫院也是北京市“互聯網+”的試點醫院。通過醫聯體內部各單位的協同合作，借助互聯網技術，這幾年我們的安寧療護服務已延伸到家庭，護士可以上門或通過互聯網指導患者用藥，完成管道護理等操作。

對老百姓來說，醫保報銷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一個癌癥患者的治療過程當中，早期的篩查和晚期的安寧療護這兩部分費用現在醫保是不包括的。我在今年全國兩會上也提出，醫保覆蓋范圍要向兩頭延伸，納入早期篩查和晚期安寧療護，商保和社保結合，商保把兩頭擔起來，讓醫保來保中間，這樣就可以改變癌癥晚期照顧面臨的經濟困境，實現對于人們健康的一個全周期的照顧。希望有一天，老百姓可以選擇在家、社區或安寧療護中心享受生命最后階段的優質的醫療服務，讓有安寧療護的地方成為守護腫瘤患者生命的最后驛站，陪伴他們走過人生的最后時光。

問：您認為什么樣的護理人才才能適應全人全程健康服務的需求？

顧晉：未來的醫療服務中，需要的是具有政治素養、人文素養、專業素養等全方面發展的人才。護士一定要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社會活動的一部分，不是只照顧好患者就可以了，要關注時事政治，積極要求進步。醫療護理工作是需要奉獻的、高情感投入的工作，對行業的熱愛與職業精神都是在人才培養中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在面對患者的時候，情商比智商更重要，醫學人文素養不僅在安寧療護中需要，而且是在整個醫療護理工作中都需要的基本素質。在員工培訓中，我們增加了很多人文方面的內容，如安寧療護中心和北京大學醫學人文學院聯合舉辦了“敘事醫學與安寧療護培訓班”，以提升全院工作人員的醫學人文素養，營造醫學人文氛圍。在專業方面，除了專業技術，更重要的是要具有在當今信息化時代下所需要的視野，特別是研究型醫院或大學附屬醫院的護士要面向世界、走向世界。視野的擴展能增加醫療護理人員對醫學人文的理解，對生死觀念的認識，對疾病的認識，以及在工作中的創造力和持續性。

“醫學是有限的，但愛與尊嚴是無限的?！鳖檿x院長表示，以“溫度”來彌補有限，以愛和尊嚴去給予患者更多，這便是提高醫務人員人文素養的重要意義。在人的全生命周期的醫療服務中，安寧療護只是關注人生謝幕前的短暫時空，但是它留給我們的卻是對生與死，對生命質量，以及對全人照護更深遠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