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葦
我的身體住著“我”和“無我”
謝天謝地,我還有一具身體可住
罹難者、臨終者、消逝者……
許多人,已經沒有身體可住了
謝天謝地,語言的肉身住著詩:魂
逸樂,受苦,隱忍,修葺……
這肉身,仍是一座風吹雨打的:寺
秦觀常問:何人覽古凝眸?
他深知豪俊如虹、故國繁雄
卻更愿化身為另一個秦觀
洗心的狂客,徘徊牛宿和斗宿下[注]:牛宿和斗宿,星宿名,合稱牛斗,古以揚州為二星之分野。
書寫微茫、纏綿、無寐、腸斷
斜陽、寒鴉、流水、孤村
柳愁杏怨,一簾幽夢,十里柔情
吳霜漸稠,秦觀以月光洗心、再洗心
洗成一顆柔腸回轉、芳思交加的女子心
老年惠特曼認定自己
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和事佬”
這或許高于荷爾德林的“金色中庸”
關于學院與民間、抒情與敘事
三十年前,我就是一位
置身邊疆啟示錄背景下的“和事佬”
在赤水河的二郎灘
一位兄長對我說:
沈葦,你有兩條命
一條在西域,一條在江南
我說,兩條命都丟啦
第三條可能正在誕生中
為一個虛詞服務
血肉個體,隱而不見
形容詞,這些夏日知了
被病理學的熱,鼓噪起來
而動詞和名詞,轉身進入
漫長的沉默史和無為史
詩的遺忘是選擇過的
詩的記憶是挽留過的
詩的味道是辨認過的
他在詩中煮熟一鍋米飯
不見白米和烏米
他只煮無色大米飯
當江南等于詩——
湖水在天秤另端上演蘇小小的人鬼戀
當江南大于詩——
潮生的江南正在朗讀《春江花月夜》
當江南小于詩——
暴雨還在敲打渾濁的河水和眼窩……
在風雨和鬼神之間
杜甫的筆起落、喟嘆、腸斷
在不薄今人和愛古人之間
杜甫化多師為吾師
愛眾人中的至貧、至弱
在翡翠蘭苕和鯨魚碧海之間
杜甫顛沛流離,經緯縱橫
提前開拓“無邊現實主義”
盲,就盲到蔚藍和光明中去
七城誕生一個眾我,再化為我眾
戰爭、還鄉、愛……《伊利亞特》
和《奧德賽》,只是神明的游戲
當荷馬的琴聲和歌聲響起
人類盡頭的地中海,就有了
人類源頭的隱秘波瀾
離人,一座奈何橋上久徘徊
幽人,一間蝸室里打坐入定
詞人,一首老歌起哀怨
詩人,一盆劫灰換氣骨
我用羊的眼睛看江南
取締草原與草坪的界限
我看見煙雨、舟楫、廟宇
和蝴蝶翅膀上的眼睛
蝴蝶不僅夢見莊子和自己
還會夢見天涯、西風、古道
它們成雙成對翩飛在殉情之路上
羊呢,卻在去往屠場路上走得沉默安詳
如此多的詩的遺骸
化為層層疊疊的灰巖
生物滅絕,以便地質學
贏取最后的凱旋
幸存之詩,則是鍥入
古生界與中生界
二疊系與三疊系
巖石間語言硬度里的
一枚長興金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