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風來
1987年,一件沉睡兩千多年的楚國“漆奩”,在湖北省荊門市十里鋪包山崗的一座楚國高級貴族墓葬中面世。墓主人是楚昭王后裔邵陀,官居左尹,是除了楚王、令尹之外的第三大官員。
出土之時,這件“漆奩”器身歷經歲月雖已零圭斷璧,但一幅印刻在“漆奩”蓋外壁的漆畫卻躍入眼簾,令人驚嘆不已。飛鳥掠過歲月留白,湮沒千年的荊楚大地的楚國貴族生活出行的場景,竟被楚國匠人在這方寸之間勾勒而出。這件被歷史塵封的“畫卷”后被命名為“彩繪人物車馬出行圖”。
“奩”是古代存放器物的一種匣子,因其器表裝飾精美,并存放有金玉等貴重物品,因此又有“寶奩”的美譽。而“漆奩”質地堅韌且輕巧,常被古代女子用于盛裝梳、篦、鏡等梳妝用具,流行于戰國時期,直至唐宋年間,類似于現代的首飾盒和飾物盒。“晨起對鏡奩,曉妝點絳唇”,故又稱為“鏡奩”或者“妝奩”。
“彩繪人物車馬出行圖”就繪于“漆奩”蓋側壁,形似“畫卷”。從“漆奩”剝下展開后,全長87.4厘米,寬5.2厘米。整幅畫卷以黑漆為底,深紅、橘紅、土黃、棕褐、青色等色漆加以著色刻畫,描繪勾勒出了由26個人物、2架驂車、2架駢車、10匹馬、5棵樹、1頭豬、2條狗、9只大雁組成的戰國楚貴族人物車馬出行的場景。同時畫面也通過平涂、線描與勾點結合的技法,生動描繪了當時貴族的現實生活氣質與神態。貴族的器宇軒昂、侍者的恭敬拘謹以及奔跑者和御者的緊張通過各種角度和姿態都在這“漆奩”之上被惟妙惟肖地刻畫出來。不禁令人感慨,“方寸”為“卷”,竟能勾勒出一方天地,流傳至今。
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幅畫卷讓人真正贊嘆不已的地方,不是那點屏成蠅的丹青妙筆,也不是留存千古的歷史沉淀,而是繪制者不拘一格的創造力。
“彩繪人物車馬出行圖”中的物象皆是對現實生活最直接的觀察,而非主要憑借想象的自由描繪。繪畫者摒棄了先賢常有的描繪方式,從構思、選題、構圖到造型等方面,都區別于中國傳統繪畫“氣韻生動”“以形寫神”的特征。
整幅畫卷開創性地使用了“寫實”畫法,完全采用當時社會風貌作為繪畫題材。圖中人物造型神態刻畫得格外逼真,26個人物,或端坐,或倚立,或行走,或奔跑,各式各樣不盡相同。而周邊事物,也皆是從現實取景:隨風飄揚的柳枝、振翅高飛的大雁、驚慌失措的豬犬、策馬奔騰的馬匹等等,無不真實地再現出兩千多年前楚地的場景及生活氛圍。
這儼然已經區別于傳統意義上的“寫意”。繪者采用最樸拙的畫法,勾勒最真實的人生百態,也正是他繼往開來的“想法”,才保留下了楚人最真實的習俗。因此也被稱為中國現知“最早的風俗畫”。
“彩繪人物車馬出行圖”除了描繪楚國風俗的內容,還有一個別具一格的特征,就是摒棄了商周以來的藝術圖式,創造性地采用橫向平移的長卷式構圖,即“手卷式構圖”。

“手卷式構圖”是中國古代繪畫常見的構圖形式之一,它通過獨特的視覺藝術表現手法,巧妙地將時間引入到空間藝術的建構之中。因此,手卷式的構圖所展現的內容豐富,場面巨大,常常需要設置四五個或者更多個的視覺構圖中心。
因此,“彩繪人物車馬出行圖”在追求表達“寫實性”畫面的同時,同樣期許能將楚地出行盛大的畫面完整展現。于是繪圖者將“漆奩”圓圈式外壁作為手卷圖紙,隨風搖曳的五棵柳樹作為裝飾性的分割線,將整張畫面按情節區分為五段,分別講述了對話、迎送、出行、豬犬騰躍的故事場景。各段因內容不同而長短不一相對獨立,卻又因“柳樹”而彼此相連相互相呼應,既分割了時空,又交代了環境,在靜止的空間中共同組成了一幅隨時間發展過程的“連環畫卷”。更有趣味的是,繪圖者無意安排時間序列,對每段故事并未固定觀賞順序,因此所有內容皆可由觀看者自行排列理解,在藝術想象中感受楚人的百態人生。
“彩繪人物車馬出行圖”是已知最早將橫向平移視點的手卷式構圖完整使用的作品,后來演變為一種古代繪畫藝術的經典模式。例如顧愷之的《洛神賦圖》、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無疑是對這一絕妙藝術樣式的傳承。
關于“彩繪人物車馬出行圖”的主題,可以說是眾說紛紜,至今沒有統一的結論。有人認為是“聘禮行迎圖”,“贄白雁為禮,以求好合”,圖中大雁屬于古代婚嫁六禮中的“提親納彩之禮”,由男方家長所攜大雁彩禮,前往女子家中詢問,以征詢婚姻大事;也有人認為戰國多動蕩,楚國多遣使者與各諸侯國相互來訪,故而為“車馬出行圖”;也有人根據“漆奩”的性質以及隨葬品與實物的聯系,認為主題應該是“王孫親迎圖”;更有甚者根據季節、風景對其進行分析,提出猜測論斷。
也許在楚人眼中,這只是一場積習成常的出行,被一工匠隨意記錄刻畫在“漆奩”之上。但對于我們,在觀賞“漆畫”之時,能身臨其境般感受千年前的出行場景,自由地加以思考討論,這無不是先輩帶給我們最大的浪漫與感動。
責編:黃寒(見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