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華健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00)
《近事會元》是北宋李上交所撰類書,其中第五卷載瑣聞。“婦人乘檐子及禁斷”“兜籠”二詞便出自此卷。其中對“檐子”“兜籠”二物描述不詳,本文就這兩詞詳細分析。
《近事會元》“婦人乘檐子”條載:“唐高宗咸亨二年,敕曰:百官家口,咸預士流,至于衢路之間,豈可全無障蔽。婦人比來多著帷帽,遂棄冪帷,曾不乘車,別坐檐子。遞相仿效,浸成風俗,過為輕率,深失禮容,理需禁斷。”
作者在這里并未對“檐子”的形制進行描述,但從“曾不乘車”句能推論出“檐子”與“車”相似,是一種代步的工具,下面就來討論檐子究竟為何物。
《漢語大詞典》中對“檐子”的解釋為:“肩輿之類。唐初盛行,用竿抬,無屏障。”①《新唐書·車服》:“宰相、三公、師保、尚書令、仆射、諸司長官及致仕官,疾病許乘檐,如漢、魏載輿、步輿之制。”《宋史·輿服》:“龍肩輿。一名棕檐子,一名龍檐子,舁以二竿,故名檐子,南渡后所制也。”可知“檐子”就是“肩輿”的別稱。
檐,都濫切,同“擔(擔)”,肩扛、肩挑之義,故也稱為“擔子”。《舊五代史·盧程列傳》:“程、革受命之日,即乘肩輿,騶導喧沸。莊宗聞訶導之聲,詢于左右,曰:‘宰相擔子入門。’”
檐子與肩輿應為同物異名,“檐子”得名于這種坐具需要用兩桿挑起,“肩輿”則是從挑竿者以肩受力的角度來命名。
史書中有關檐子的記載很少,只能從只言片語中得知檐子“舁以二竿”,但上文已經討論過,“檐子”就是“肩輿”,所以下面便從肩輿入手討論。
《說文解字》輿:車輿,就是車廂的意思。最初的輿,是一種用人抬著的沒有輪子的輦,《通典·職官》:“春秋宋萬以乘車輦其母。秦始皇乃去其輪而輿之,漢代遂為人君之乘。”隨著沒有輪子的輦的普及,人們為它起了一個新的名字:輿,一般又稱為步輿、載輿,可根據扛抬的受力位置可分為肩輿、襻輿、腰輿。“肩輿”即用肩膀抬著車廂,又稱“平肩輿”。《資治通鑒·晉紀》:“導使睿乘肩輿,具威儀。”胡注:“肩輿,平肩輿也,人以肩舉之而行。”
關于輿的形制,見《玉海·車服》:“步輿,方四尺,素木為之,以皮為襻掆之。自天子至庶人通得乘之。”《宋史·輿服》:“肩輿。其制:正方,飾有黃、黑二等,凸蓋無,梁以篾席為障,左右設牖,前施簾,舁以長竿二,名曰竹轎子,亦曰竹輿。”可知肩輿多為木質,為方形,有兩長竿,上無覆蓋,四周有遮蔽,前有簾子,中間坐人。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的輿轎實物屬春秋戰國時期,1978年從河南省固始侯古堆一號墓中,發掘出三乘木質輿轎。
但《漢語大詞典》“檐子”的釋義中認為檐子“無屏障”,這與肩輿“以篾席為障,左右設牖,前施簾”的描述不符,這是由于唐初檐子的形制和后期不同。根據《近事會元》中“婦人乘檐子及禁斷”的描述推斷,這時的檐子應沒有遮擋,所以“全無障蔽……過為輕率,深失禮容,理需禁斷”。在敦煌莫高窟壁畫《彌勒降生》《梵摩波提回宮》中也畫有這種沒有遮擋的檐子。到了唐后期,檐子加裝了門或簾。《唐摭言·恚恨》:“(魏謩)公聞之,倒持塵尾,敲檐子門,令止。”《隋書·禮儀》:“方州刺史,并乘通幰平肩輿,從橫施八橫,亦得金渡裝較。”幰,即車上的帷幔。唐新城長公主墓墓道東壁壁畫中也畫有一種有簾有轎廂的檐子圖。②可見這時所乘檐子已有門有簾。從這些壁畫中也可以看出,檐子內沒有設置可使人垂下雙腿的椅,乘坐者需屈膝盤坐其中,這是檐子與后來轎子的一大區別。
綜上可知,在檐子是一種木質方形輿轎,有兩長桿供人?抬,乘坐者于輿中屈膝而坐。唐初時無遮蔽,后改進,增設轎廂、簾子、牖等。
檐子男女皆可乘坐,只是男子乘坐檐子限制較多,不如女性乘坐普遍。
1.檐子的乘坐者主要為女性,如:
《近事會元》:“婦人別坐檐子……遞相仿效,浸成風俗。”
《舊五代史·馬希范傳》:“彭氏大怒,索檐子疾驅而歸。”
《宋史·皇太子鹵簿》中更有:“妃出入惟乘檐子,三接青羅傘一,黃紅羅障扇四人從。”
這說明唐宋時期女性乘檐子已經十分普及了。
2.男子并非不能乘檐子,只是男子乘檐子較受限制。
《唐會要·大內》:“開成五年,黎植奏朝官出使,自合乘驛馬,不合更乘檐子。自此請不限高卑,不得輒乘檐子。如疾病,即任所在陳牒申中書門下及御史臺。其擔夫自出錢雇,其宰相至仆射致仕官疾病者,許乘之。”
《東京夢華錄·軍頭司》:“宰相三公諸司官及致仕官疾病官許乘檐子,如漢魏載輿之制。”
《五雜俎·事部》:“唐、宋百官,入朝皆乘馬,宰相亦然。政和間以雨雪泥滑,特許暫乘轎……國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許乘轎,三五十年前,郎曹皆騎也。”
《池北偶談·乘肩輿》中有:“本朝近年,惟文潞公以太師平章軍國重事,司馬溫公始為門下侍郎,尋臥疾,就拜左相,不可以騎,二公并許乘檐子,皆異恩也。”
可以看出只有身份尊貴的男子在年老或有疾病時才許乘坐檐子。黃正建在《唐代衣食住行研究》中討論過其原因:一是男子乘檐子不合制度;二是擔心男子喪失騎馬馳騁的體魄和豪氣。③其實宋哲宗在位期間就頒布過“禁京師人士輿轎”的旨意,明初有規定“國朝文武大臣皆乘馬”,乾隆時期亦有大臣因“出入違例乘轎”獲罪,可見各朝代對男子乘輿轎的要求都很嚴格。
檐子的?抬人數、裝飾花紋,都與乘坐者的身份有關。乘坐者的地位越高,?抬人數也隨之增加。在《唐會要·輿服》中提及:“今請外命婦一品二品、中書門下三品母妻……擔子,舁不過八人,三品……擔子,舁不過六人。”《宋史·輿服》中也有:“工商、庶人家乘檐子,或用四人、八人,請禁斷。”說明工商庶人是不能乘四人、八人抬輿的。
后人們為了彰顯身份差距,也會在檐子上做一些裝飾,如皇太后、皇后乘龍鳳花紋輿:《續資治通鑒·神宗》:“皇太后所乘輿,上設行龍六。”《金史·冊皇后儀》:“皇后常服,乘龍飾肩輿,至泰和殿后合。”《東京夢華錄·皇后出乘輿》:“士庶家與貴家婚嫁,亦乘檐子,只無脊上銅鳳花朵。”皇太子妃乘的檐子可涂玄漆、刻獸紋:《宋史·輿服》:“皇太子妃出入……出入亦乘檐子。中興簡儉,惟用藤檐子,頂梁、舁杠皆飾以玄漆,四角刻獸形,素藤織花為面。”
綜合以上關于“檐子”的描述,“檐子”別稱“肩輿”,是一種木質方形輿轎,用兩長桿抬,乘坐者要屈膝而坐。唐初無遮蔽,后增設轎廂、簾子。檐子主要由女性乘坐,男性乘坐受身份、年齡等限制,乘坐者身份越高,檐子的花紋越繁雜, ?抬人數越多。
《近事會元》“兜籠”條載:“《唐志》巴蜀婦人多有。肅宗乾元已來,以兜籠易于檐負,京城奚車、兜籠,代于車輿矣。奚車似今之坐車耳。”
宋高承《事物紀原》也有詳細的記載:“兜子,又名兜籠,巴蜀婦人所用。唐乾元以來,蕃將多著勛于朝,兜籠易于檐負。京師先用車、輦,后亦以兜籠代之,即今兜子也。”可以看出,“兜籠”亦稱“兜子”,應是比“檐子”更便捷的代步工具。
《說文解字》:“兜,兜鍪,首鎧也。”本義為頭盔。王力《古漢語常用字典》認為“兜”發展出新義:轎子的一種。如《宋史·占城》:“國人多乘象或軟布兜,或于交州市馬,頗食山羊、水兕之肉。”
早在漢時便有“兜零”一詞,亦作“兜鈴”,指籠子,見《漢書·賈誼傳》:“作高木櫓,櫓上作桔臯,桔臯頭兜零,以薪草置其中,謂之烽。”《廣雅》:“兜零,籠也。”另有中草藥“馬兜鈴”,是由形狀像馬頸處掛的響鈴而得名,由此可推測“兜零/兜鈴”中的“零/鈴”是指它的形狀似鈴鐺。鈴鐺與頭盔都有[+能將東西攏住的兜形]義,可見早在漢朝時“兜”的詞義已經與“籠”相聯系了。
《說文解字》:“籠,舉土器也。”本義為盛土的容器,其余義項也多與容器相關,如裝箭的竹器、鳥籠等。宋朱輔《溪蠻從笑》中還記載了一種叫背籠的盛物工具:“負物不以肩,用木板為中枷之狀,鉗其頂,以布帶或皮束之額上,名背籠。”這種用帶子束在額頭上,籠身負在后背的背籠一般不用于載人。今湘西地區也在使用背籠,但已由以額承力變為以肩承力。用“籠”載人最早見于《太平廣記·玉堂閑話》:“州多山險,路細不通乘騎,貴賤皆策杖而行,其囊橐悉皆差夫背負……至則有一二人背籠而前,將隱入籠內,掉手而行。”
綜上,“兜籠”一詞應取“兜”“籠”的容器義,是一種能把人固定在座椅中的轎子。
查閱文獻可知,兜籠別稱眾多,最為常見的是口語化程度較高的兜子,此外還有兜擔、兜檐、兜舁、兜轎等。《舊唐書·輿服》中提到兜籠也稱兜子,并根據材質分為竹兜和布兜兩種。
《戒庵老人漫筆》:“步履雖不艱,至百步外輒用竹兜子,不好行也。”
《宋史·占城》:“國人多乘象或軟布兜,或于交州市馬,頗食山羊、水兕之肉。”
《夷堅志·趙令族》:“妻與令族共乘一兜擔。”
《夷堅志·張女對冥事》:“有兜檐甚飾,使登焉。”
《唐摭言·雜記》:“嘏時方出關,途次橫水驛,見兜舁人馬甚盛,偶訊其左右。”
由于兜籠是車轎的一種,故而還可稱兜轎,這種用法常見于元以后,應與當時兜籠使用范圍廣泛有關,如《二刻拍案驚奇》:“若肯來,當差兜轎來迎。”
《漢語大詞典》兜籠:“兜籠是一種沒有轎廂只有座位的便轎。”《宋朝事實》:“其用兜子,所舁毋得過二人。”可以看出兜籠是需要人力扛抬的,同時清黃遵憲《游箱根》中對兜籠承力的描述與檐子很像:“人呼兜籠來,縱橫寬尺八。腳手垂郎當,腰背盤曲折。”將桿子纏上帶子,帶子搭在肩頭,手垂在下方提竿而行。這些都可以印證“兜籠”是以竿抬人,大體與“檐子”類似。
由北宋李彬墓出土的陶俑可以看出,兜籠主要由坐具與抬桿兩部分組成,這種形式很像中國西南各地山區特有的“滑桿”,供人乘坐上下山,由竹竿和軟扎組成,背夫抬兩長桿,乘轎人坐在中間,四周無遮擋,可有頂,比轎子更為輕便。
根據古代嚴格的封建禮教制度可以推測,兜籠雖然沒有轎廂,但可能掛有簾子一類遮蔽物,如《太平廣記·華陽李尉》:“李妻乘兜子從婢一人而至,將出宅……先令探屋內都無人,乃下。”從李妻的謹慎舉止看,她出門必是不能為外人窺見,她所乘的兜子就應是遮蔽嚴密的出行工具。《桂苑叢談·太尉朱崖辯獄》:“乃立從召兜子數乘,命關連僧入對事,咸遣蔽簾子”,也印證了這一觀點。
綜上可知,兜籠是一種竹制木轎,與檐子一樣是以人力扛著的代步工具,只是相比較于檐子更為簡潔,只有抬竿、座椅和簾子一類遮擋物。
兜籠最初用于山區,這一點在許多文獻中都能找到例證。
《梼杌閑評》:“程中書上了山轎,從人不能騎馬,也是山轎,皆用布兜子抬,兩人在上扯拽而行,坐轎的皆仰面而上。”
《游黃山記》:“從此山徑仄險,雖兜籠不能容。”
《近事會元》中強調“兜籠”是“巴蜀婦人多有”,大概也與巴蜀地區多山有關。同時,上下山乘坐的輿轎,必定要以安全為主,這也是兜籠將座椅設計為能把人固定在其中的形式的重要原因。
鑒于兜籠輕巧便捷等特點,它的使用也不再局限于山區,慢慢走入尋常百姓的生活,商人或庶民妻女不能乘檐子,兜籠便成為他們主要的代步工具。如:
《水滸傳》:“阮小七便撥四名嘍啰,用竹兜子抬了婆婆,送她往老母那里安頓。”
《池北偶談·鄭端清世子》:“(端清)讓國,自稱道人……每出,坐竹兜,四人舁之。”
《臺灣紀事·先妣太孺人家傳》:“惟太孺人以步履受困,故借竹兜子為坐具,用兩人舁之。”
綜上可知,“檐子”“兜籠”都是以長桿?抬的代步工具,是肩輿,乘坐者主要是女子。“檐子”有廂,像是一種沒有輪子的輦,舁者人數由乘坐者身份決定,身份越高,?抬人數越多。“兜籠”則更為輕便,最初用于山區后普及,主要由抬竿與座椅構成,有簾子一類的遮蔽物而沒有轎廂,座椅較牢固能將人“嵌入”,像是今天的滑竿,舁者通常為兩人。
注釋:
①羅竹風:《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8頁。
②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唐新城長公主墓發掘報告》,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頁。
③黃正建:《唐代衣食住行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