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人》特約撰稿 胡曉翔

胡曉翔
中國衛生法學會常務理事暨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江蘇省衛生法學會副會長,中南大學醫療衛生法研究中心研究員。
《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下稱“建議”)擘畫了我國“十四五”乃至更長時期的立法圖景,確保我國立法工作步履堅實、行穩致遠。
今年是“十四五”關鍵之年,要實現健康中國、人類衛生健康共同體構想,就要在“十四五”衛生立法工作方面實現質的躍升。而立足點,少不了“醫患關系的法律屬性”問題。該問題應成為衛生法學學科的基礎課題,也是國家基本醫療衛生與健康保障法治體系的基礎課題。
“國家主體醫療衛生事業中法定業務領域”即為“政府主導、公益性主導、公立醫院主導”的基本醫療衛生服務,故概括為“主導行政說”。筆者認為,國家主體醫療衛生事業中的醫患關系不是民事法律關系,而是行政法律關系,并將其精確定位為“行政法律關系類權力關系型特別權力關系屬公法上的營造物利用關系”。對此,學界頗有爭議。
其實,醫患關系具有多種經濟屬性、法律屬性、人道屬性(特有屬性)、 文化屬性。單純依靠倫理規范調整醫患關系,解決醫患雙方的利益沖突顯然不夠。因此,醫患關系需要法律規范的指導和調整,由此引發醫患關系究竟屬于民事法律關系還是行政法律關系的探討。目前,一些法學專家傾向于劃歸為民事法律關系。
浙江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蔡曉衛在《強制醫療關系中的相關問題研究》(2004)里敘及,當醫療機構在傳染病防治法、執業醫師法和《醫療機構管理條例》授權下,與特殊傳染病等患者發生強制醫療關系時,與患者之間屬公法上的關系。醫方以上行為是公權力的行使,醫療機構和患者的關系屬于一種行政法律關系,醫療機構在此種關系中處于行政主體的地位。
更有專家結合人權、健康權、積極人權、國家實現義務、憲法職責等,論述了公立非營利性醫療衛生服務機構非特需服務的行政法屬性,逐步剝除其所謂的民事法律屬性。
中南大學法學院院長陳云良在《論轉診行為的法律性質及救濟途徑》(2019)一文中認為,比較法上,德、日行政法上的“公營造物(非盈利性的提供特定社會服務的行政機構)”即包含公立醫療機構在內。我國公立醫療機構已與國外公營造物趨同,亦可根據法律法規規章的授權,在行使行政職能的場合以自己的名義行使行政權,對外承擔法律責任。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副研究員董文勇在《公醫診療合作與我國復合轉診法制構建——健康治理現代化的訓誡》(2020)一文里論述,在傳統社會,國家與社會二元分割,健康問題被視為純粹的個人私事,醫療服務關系屬于醫患之間的民事契約關系。除非發生大規模的瘟疫,國家并不對個人健康負責。
近代以來,國家逐漸在法律或政策上確認國民享有健康權益,還根據社會需要和行政目標,通過立法或行政決定,責成政府調動其相關組成部門的各種行政資源,直接設立公立醫療衛生機構,責令公立醫療衛生機構代表政府,并通過政府代表國家,依照法律規定履行由憲法和其他法律文件所規定的對國民的健康保障義務。在這一體系中,公立醫療衛生機構即為國家之觸手,即國家在健康公共服務體系中的主要代理人。董文勇認為,政府與公立醫療機構之間是內部行政法律關系,公立醫療機構與患者之間是行政給付與受付的法律關系,均非散在市場主體之間的體現自由意志的民事法律關系。2020年出版的《健康法治的基石——健康權的源流、理論與制度》(2020)一書,更是將此問題推進一步。
清華大學法學院原院長王晨光教授認為,提供醫療服務往往被界定為(民事——筆者注)合同關系,而合同關系最明顯的特征在于等價有償、自愿和地位平等。但是,醫療服務的范圍不可能僅僅依據等價原則提供。對于醫療急救救助、基本醫療服務和公共衛生服務等眾多醫藥衛生服務,均不可能完全遵循等價有償的原則處理。在一定程度上,公民有權獲得基本醫療服務和公共衛生服務,國家和社會有責任提供上述服務。

CFP

資料圖片
域外是否具有可資借鑒的法學觀點?據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講師金玄卿在2011年《韓國的醫師說明義務與患者知情同意權》一文中介紹,韓國法律規定了多種醫患關系,醫療機構的性質不同使得患者與醫療機構之間的法律關系呈現多樣性。例如,韓國 《國民基本生活保障法》第7條規定:“如果患者享受的醫療服務具有醫療福利性質,且患者從國家直接設立、經營的醫療機構中獲得醫療服務時,醫師與患者屬于公法上的法律關系。”此外,如果患者患了法定傳染病等特殊疾病時,醫師可以不顧患者的意愿而實施強制治療,這種強制治療屬于行政強制處分行為,此時的醫患關系同樣屬于公法關系。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增進民生福祉,提高人民生活品質,推進健康中國建設,把保障人民健康放在優先發展的戰略位置,建立生育支持政策體系,實施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略,促進中醫藥傳承創新發展,健全公共衛生體系,加強重大疫情防控救治體系和應急能力建設,有效遏制重大傳染性疾病傳播。
筆者認為,人民至上,生命至上。應把健康權的實現,納入國家和各級政府責任,并持續發力、發展、監管、運行和績效考核。國家主體的醫療衛生事業不是民商事屬性,作為促進和實現健康權這個積極人權的公權力法定責任的技術性落地措施,其本身就是國家和各級政府權力清單的一項,也是法定責任的一項。醫患之間的法律關系,其侵權損害賠償適用國家(侵權)賠償法律,不該一律以民事侵權之訴以民商事法律法規論是非、定責任、求賠償。
總體來看,上述問題的明晰,對現實具有重大意義。不僅對于重構衛生法學學術體系、梳理衛生法學特有知識點具有決定性、突破性效能,還能在衛生法律法規廢改立釋中,改變患方求償的司法實務現狀,從而科學地維護醫患雙方的合法權益。同時,該議題提示學界多角度、全方位對醫患關系進行考量。《中華人民共和國基本醫療衛生與健康促進法》已于2020年6月1日起施行,未來醫療衛生事業正在向著更強的公益性方向發展,醫療相關行政法學研究勢必更上一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