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祥宇

書名:表意實踐與文化認同:當代 影像人類學研究作者:梁君健 出版社: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時間:2021年11月 定價:99.00元
影視人類學研究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于80年代中期傳入中國,歷經30余年發展而形成了相對穩固的學術范式和相對開放的學術社群。從其歷史來說,影視人類學的實踐遠遠早于理論,可謂實踐“倒逼”著理論向前發展。從其定義來說,影視人類學是以影像手段呈現人類學現象和原理的一門學問。從其發展現狀來說,影視人類學已經被各大高校和研究機構視為人類學影片的培訓課程,看上去已形成相對穩定的局面。
其實從體量而言,國內現行的影視人類學研究成果并不匱乏,綜合性的研究著作十分豐富。無論是卡爾·海德的《影視民族學》、保羅·霍金斯的《影視人類學原理》等經典譯著,還是《影視人類學概論》《影視人類學實踐與思考》等本土專著,都全面、系統、深入地呈現了影視人類學的歷史、理論、實操與方法等。除綜合性研究著作之外,還有各種實踐手冊、會議文集、期刊等成果。不過,這些研究或是概念層面的梳理,或是實踐歷程的書寫,或是學科層面的樹立。說到底,關于影視人類學的研究,有待形成更加清晰的道路、理論與框架。這門學問聽起來簡單、看起來健全、學起來有趣,卻在如今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難和挑戰。
由梁君健所著的《表意實踐與文化認同:當代影像人類學研究》或是應對當下影視人類學發展困局的一種突圍嘗試。從研究目的來看,該書梳理了影視人類學的實踐歷程與核心理論,并進一步探究了視聽實踐的獨特作用和多元意義。從研究結構來看,該書從媒介與文化的關系出發,以“再現的”“表現的”“傳播的”三個部分架構全書,將其與“機械復制”“文化詩學”“大眾傳媒”三個歷史時期一一對應,探討視聽媒介如何用于“文化研究”、如何進行“文化表意”、如何建構“文化認同”三個基本論題。從研究視野來看,該書融通中外,既有對詹姆斯·弗雷澤、鮑德溫·斯賓塞、瑪格麗特·米德、格雷戈里·貝特森、羅伯特·加德納、讓·魯什等西方人類學者及其影像作品的描摹,又有對人類學紀錄片、互聯網紀錄片和村民-社區影像等經典案例的描繪。從目標來看,該書期望打通影視學與人類學的研究隔閡,進一步將影視人類學推上更為廣闊的學術平臺和實踐舞臺。從影視人類學本體來看,其當下發展面臨著三大基本問題,而這些問題的應對之道或能在該書中找到答案。
道路選擇是影視人類學面臨的最根本問題。該書作者認為,我國影視人類學應該堅持走本土化道路,這直接決定其主導價值和發展方向。無論是概念、對象還是方法,都必須具有中國特色、彰顯中國風采。從基本概念來說,自1988年“Visual Anthropology”一詞被于曉剛等人譯為“影視人類學”以來,這一概念一直被用來特指“用影像記錄文化”的一門學科或者一種學術。隨著相關研究的深入,鄧啟耀等人開始直譯其為“視覺人類學”并期望從更廣闊的視覺文化層面賦予影視人類學新的意義。客觀來說,“影視”的內涵過窄而“視覺”的內涵又過寬,梁君健新著所用的“影像”一詞恰是平衡二者的中庸之舉。“影像”一詞更加符合中國人的表述習慣,側重表達一切自攝影術誕生以來的攝影、電影、電視、新媒體影像等現代傳媒藝術形式。用“影像人類學”表示一切利用現代傳媒科技手段呈現或研究文化的學科和學術,雖未必是作者的首創之舉,卻反映出作者堅持中國特色的理性思考。
從研究對象來說,對影視學與人類學兩個主體何為“第一性”的話題始終未成定論。按照西方影視人類學的觀點而言,影視人類學似乎是一門“如何拍好人類學影片”的學問,核心在于對人類學現象和原理的關注、捕捉、挖掘、呈現。部分中國學者也贊同這個觀點,僅僅將影視作為一種工具和手段,這也是影視人類學“重實踐、輕學術”的重要原因。而隨著中國影視學學科、學術及其教育的日漸成熟,具有影視學相關背景的學者從影視角度出發,通過對影視文本的文化分析試圖找到人類學層面的研究價值。然而,這兩種研究范式都太過極端,都不是未來影視人類學發展的理想方向。作者在這本書中嘗試達成兩者的統籌兼顧,既沒有著重討論影像技術對文化的呈現,也沒有將影像文本作為研究對象,而是把人類學者的影像實踐和影像的人類學表達充分結合,在歷史、現實、創作、傳播的多維角度之中書寫了影視人類學研究的中國話語。
從研究方法來說,社會科學研究通常采用實證方法,而人文學科的研究常用思辨方法。影視人類學是一門人文與社科相結合的學問,中國特色的影視人類學研究則要追求實證與思辨的辯證統一。作者在書中提出:“視覺(影視)人類學和以視聽媒介呈現文化這一實踐領域在中國的出現,既不應當被視作從西方傳入的現代學科,也不應當被簡單地視作主流實踐的地方性案例。”作者并沒有停留在抽象的理論歸納和演繹,而是從能動的個體出發對影像創作者的研究論著、田野筆記、人物傳記等深入分析,同時結合時代語境,捕捉影像媒介在人類學研究領域中的位置和觀念。如作者自己所說,這是一種對視聽媒介實踐所展開的“田野研究”,在方法論層面極具創新意義。這一“田野研究”不僅關注影像生產,還強調對影像傳播和接受的研究意義,以期彌補觀念單一論、作者中心論等方面的局限。與此同時,作者還強調影像文本分析的潛力,對互聯網紀錄片、鄉村社區影像給予了高度關注。縱觀全書,作者將實證邏輯與思辨邏輯緊密結合,為中國影視人類學研究貢獻了可參考的方法和路徑。
理論建構是影視人類學面臨的最迫切問題。建構影視人類學理論必須先厘清影視學和人類學各自的理論范疇。人類學視野下的理論流派不勝枚舉,它包括早期的文化進化論和文化傳播主義,影響深遠的功能主義和文化人格理論,以及后來興起的解釋人類學、現象學人類學等。從研究本身而言,這些理論都可以劃分成“解釋”和“理解”兩類,即或是解釋文化的產生、發展到消亡的因果,或是理解文化行為背后的意義。換言之,這些理論都在討論人與文化之間的關系。影視學視野下的理論類型也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其又可細分為長鏡頭理論、蒙太奇理論、電影符號學、電影敘事學等電影理論和電視美學、電視傳播學、電視藝術學、電視社會學等電視理論。這些理論既有發生于影視本體的經典影視理論,也有受其他文化理論影響之后發展起來的現代或者后現代電影理論,足見影視學的開放度和交叉度極強。
由理論如此豐富且包容的兩個主體構成的影視人類學,為何發展成為一門服務于實踐的學問了呢?究其原因有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影視人類學在人類學領域首先出現,影像長期作為記錄研究對象的文本載體,且這種影像文本形式很難轉化為學術成果。其二,期望從學理上做出努力和平衡的研究者們要么關注影像如何更好呈現文化,依然未跳出其工具性的思考,要么徹底進入影視藝術研究領域。
在這本書中,作者以表意實踐和文化認同為標題和主要理論,雖未對這一理論本身做詳細論述,卻將理論的內核貫穿全篇。進一步來說,人類學的研究重點是文化和實踐,影視學的創作和傳播又以表意和認同為目的和目標。從表意實踐與文化認同兩個角度開展研究,充分體現了作者對影視人類學理論的開掘、開發與開拓。
在此基礎上,重新審視影視人類學的理論建構則顯得十分必要。究竟什么是影視人類學理論?哪些屬于影視人類學的理論?影視人類學的理論有何獨特價值?這或許可以在與相近學科的比較中得到一些啟發。藝術人類學以藝術實踐為研究對象,歷史記憶、身份認同、心理治療等理論話題構成它的研究框架。媒介人類學以媒體相關的社會實踐為研究對象,探究媒介對人與社會的影響。可以看到,這兩個學科的研究對象都是“實踐”,而研究內容都是文化、社會與人之間的關系,即與文化人類學的研究范圍重合。而影視既是一種傳播媒介,又是一種藝術形式,影像實踐則是影像創作、傳播與接受等影像活動與其影像文本的統一。基于此,對影視人類學的研究可被表述為“基于影像創作、作品、傳播與接受的文化人類學研究”。
框架書寫是影視人類學面臨的最直接問題。影視人類學若要形成中國特色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最直接的路徑便是要建立其研究框架。曾有學者嘗試提出了影視人類學研究的四個重要板塊:歷史、理論、個案與實踐。可以說,這樣的研究框架為中國影視人類學的規范起到了重大作用。而該書結合人類學和影視學各自的特點,在明確道路和理論的基礎上,書寫出更細致全面的影視人類學研究框架。一是影視人類學歷史研究,主要是對人類學影像和具有人類學元素的影像進行歷史梳理和研究;二是影視人類學理論研究,涵蓋一切視聽媒介及其創作、傳播與接受的文化人類學研究;三是影視人類學應用研究,既包括利用影像如何更好呈現人類學原理的最傳統的研究,也包括基于影視人類學在其他領域的應用而開展的新興研究;四是影視人類學文本批評,以人類學影像為核心而展開影視文化批評,這是結合影視學特點而增加的重要研究板塊;最后一塊是影視人類學交叉研究,將影視人類學與傳播學、藝術學、美學、心理學、社會學、教育學等學科充分交叉融合,從不同維度開辟影視人類學研究的新領域。
該書呈現出的研究框架,為廣大學者提供了兩方面啟示。一方面,影視學者在關注文本的同時,應該走出書齋,邁向廣闊田野。另一方面,人類學者在深描實踐的同時,應該以詩學眼光關照影像文本。如此一來,影視人類學領域或許會形成真正的學術共同體,挖掘出更靈活的學術形式和更厚重的實踐成果。而這樣的研究框架究竟能否真正打開影視人類學研究的新局面,需要影視學界和人類學界的深度對話、持續交流、相互批評、共同論證。但無論是道路、理論還是框架,正如托馬斯·庫恩所說:“‘范式’是一個成熟的科學共同體在某段時間內接受的研究方法”,它終將會被取代。本書的意義正是對科學研究范式的創新嘗試,同時也是對中國學術精神的自覺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