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花二題

孫夢成

滿樹海棠

近來清晨散步，總見路邊海棠盛開。站在海棠樹下，心情像花一樣清爽。這個季節真好，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遠處煙柳漠漠，腳下芳草茵茵。一切都是那么鮮活生動、蓬勃蔥蘢。我雖不是一個很喜歡花花草草的人，但我卻莫名喜歡海棠，喜歡這位春天里圣潔熱烈的使者。

三月海棠，陽春花語。我覺得最能代表這明媚春色的，就是海棠。無論是一叢鮮紅，半樹淡粉，還是數枝潔白，都彰顯著生命的活力。曾經看到一本書上說海棠的花語是“溫和、美麗、快樂”，每天早晨和海棠約會，確實是人生一大快事。

在我住處附近的大通路兩旁，恰恰海棠樹林立。海棠樹是先開花，后長葉。每棵樹上的海棠從含苞欲放到昂首盛開，就在幾天之間完成。每棵樹上的花都開得密密的，像幼兒園里一群喧鬧的孩子，吵鬧著擁擠在每一個枝頭。我喜歡一片片胭脂般的粉紅，喜歡一朵朵冬雪般的潔白，更喜歡那玫瑰樣的嬌羞。

每年春天，走近海棠，總是百看不厭。海棠花朵如散開的珍珠，每一朵都不那么起眼，但每一朵都那么美麗，粉紅的花瓣裹著淡色的花蕊，軟軟的，嫩嫩的，就像嬰兒的皮膚，惹人喜愛。它們一朵挨著一朵，溫溫和和像一家人般親密。小小的海棠花雖然沒有牡丹的雍容華貴、百合的高貴典雅、玫瑰的香氣襲人，但是在這姹紫嫣紅的春天，它們都在努力地綻放自己的美麗。

就在今晨，我發現一樹海棠在盛開之后，開始花落如雨，陣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我站在海棠前，佇立良久，看著海棠飄落，不禁有些傷感。看來，再濃重的美麗，再盛大的綻放，再純潔的嫣然，也都有生命的花期。繁華過后，便是花謝。雖說這是自然的周期，卻叫人倍感青春的短暫。仿佛春天剛剛走來，就又匆匆而去。留給記憶里的燦爛，就是那么幾天。少年時讀《紅樓夢》，看到黛玉葬花，還覺得有些可笑。可如今自己人到中年，特別是經歷了生死闖關、榮辱沉浮之后，發現繁華落盡一切成空，就像這盛開的海棠，總有凋零的時刻。“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只是詩人另一個角度的思考。“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這才是愛花人一種細膩的感受。

我思索良久，想為海棠寫一首古體詩，卻只想出一句：“海棠花落總傷情”，下面的詩句竟然不忍去想。是啊，繁華過后是飄零，誰也躲不過這一劫。生命只是一個過程，大家都會有繁華，都會最終走向飄零。仔細一想，更覺應當珍惜大好年華，趁著花開的時候，多為人間增添一份清醇和美麗、圣潔與崇高。縱然到生命飄零的時候，也能留給人們美好的回憶，并實現“化作春泥更護花”的新輪回。

海棠滿樹，是生命的綻放；滿樹海棠，是青春的印象。我們終究會一天天老去，但繁花凋謝之時，也是碧葉滿枝的日子。無論是否在花期，生命都應該有蓬勃的張力。是的，就像海棠。

邂逅白玉蘭

那是一次心靈的約會，就像是一場夢。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了，我還是時常回想起那短暫而又難忘的相守。我所約會的，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山，還有那座山中的白玉蘭。

2011年早春，我和十幾位同事去安徽黃山一游。來到黃山腳下，我告訴同事少買一張乘索道的門票，我走著上山。這位同事摸摸我的頭夸張地問：你沒發燒吧？我開懷大笑。

一個人孤獨跋涉，一連走了三個多小時，終于登上光明頂。雖然走得渾身是汗，雙腿有些發軟，我卻樂此不疲。站在山頂，環顧蒼山如海，群松起舞，別有一番風味。我又選擇了一條下山的小路，朝下一個目標挺進。

也許是不太熟悉路，誤入一段悠長的山谷，我驚奇地發現，山谷里是一大片玉蘭樹，滿樹素潔，開滿了大朵大朵的白玉蘭，清香遠溢，如云如雪，仿佛一下子跌入一個童話世界。我在一棵白玉蘭樹下坐下來，看著這人間美景，心在那一刻也卸下了所有世俗的鎧甲，變得柔軟而純潔。

仰視天空，蔚藍潔凈，不染纖塵，讓人想起嬰兒的眼睛。那些玉蘭樹的枝頭，沒有樹葉，只是開滿一朵一朵潔白的花。白玉蘭花的綻放是那么不顯山不露水，在那光禿禿的樹枝上，沒有綠葉，只有潔白的花萼高雅地綻開。

仔細看去，每一朵玉蘭花又好似一個小巧玲瓏的酒杯，里面盛滿了春天的氣息。白色的花瓣，襯托著淡黃色的花蕊，在微風中搖擺著，像一條條黃白相間的小裙子旋轉著，給看花的人帶來無盡的快慰。微風拂面，花香四溢。玉蘭花開，預示著一輪新的希望在升騰，一種內在蘊藏的力量在厚積薄發中得到新生，一切是那么自然，在自然中走向瑰麗。

一陣山風穿谷而過，滿樹玉蘭簌簌有聲。幾片玉蘭花瓣被風吹落，飄灑在我身上，如母親的手溫柔地撫摸著一個疲憊的游子。我俯身拾起一片花瓣，它如削切得薄薄的玉片，晶瑩奪目，還散發著清新淡雅的幽香。白玉蘭花是優雅地開，沉靜地落，一切都那么的安靜，真正的寵辱不驚。綻放時，享受春風的吹拂；飄零時，祝福著萬物的復蘇。

玉蘭花開，亭亭玉立。它與蔚藍的天空應和，和風息息相通，那么意趣盎然，那么生機勃勃。玉蘭沒有艷麗的色彩，沒有多姿的身段，只有一身潔白告之萬物。我喜歡玉蘭花，喜歡它純潔高雅，棄妖冶之色，去輕佻之態，無意與群芳爭艷，不惹蜂蝶狂舞。它不在溫暖舒適的暮春中吐艷，而是在三月料峭的春風中挺立，在峽谷中怒放。無論高綴枝頭，還是飄落在地，始終保持著一塵不染的品格。

人生充滿遺憾，完美總是很難。但白玉蘭似乎做到了一種臻于完美的境界。每一次美麗的綻放，都要經過嚴冬漫長而苦澀的等待。在一個個陽光明媚、春意盎然的日子，白玉蘭有尊嚴地開放，又有尊嚴地飄落。所有的等待與苦澀，都不屑于去贅述，只是用震撼你的美麗，去書寫一段心靈的傳奇。

在玉蘭樹下，我駐足良久。心靈的跋涉，無論走多遠，也需要一個寧靜的驛站。邂逅白玉蘭，似乎就找到了這個驛站。站在這里，想起生活中的諸多瑣事：自己青春即將逝去，工作壓力和健康情況隱憂重重；女兒即將面臨高考，前途云遮霧繞；摯友水遠山遙，人生困惑無人可解……理想與現實糾結成塊壘，健康和打拼擰成了麻繩。走出這片峽谷，動人心魄的美麗就會遠去，世俗的塵埃重新撲面而來。這樣一想，再看白玉蘭，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困惑與委屈，都想在這里宣泄。

古人說：“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陽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從天堂跌落，墜入塵寰，也許只隔著這一段山谷，只隔著這片玉蘭樹林。但或許看著這里的白玉蘭，我們也可以學會堅強，學會風雨之前或風雨之后，應怎樣從容而優雅地活著。

我依依不舍地走過這段山谷，終于走出了玉蘭樹林，歸途中忽然有想作詩的沖動，思考之后，吟成一首七律：“深山舉盞嘆應難，碧宇晴空白玉蘭。肅澗寒林風瑟瑟，清溪雅韻影團團。纖塵不染憑開落，知己難求任簡繁。千里奔波尋摯友，春風一盞訴悲歡。”

自從那次與白玉蘭邂逅，我對格物致知又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也覺得一個人心靈上的至交，也許不僅僅是一個人，有時也可能是一種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