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娉娉
紫云鄉北面是一片山,紫云鄉人靠山吃山,在山上遍植茶樹。李云香出嫁正趕上茶花盛開的時節,送親的隊伍紅艷又新鮮,晃晃悠悠的,沿著山腳小徑踏進德順的家。
新媳婦進門頭一個月不下田。雄雞啼三遍,德順早起挑著扁擔出門,剛過門檻,一泡鳥屎啪噠落在肩上,抬頭望望,屋脊底下不知幾時搭了個燕子窩。窩里五只小燕子見窩前有人恨恨仰面,抻著脖子嘰嘰喳喳比人還兇。到了晚上,捂進被窩,德順把這事告訴李云香,還學了燕子的叫聲給她聽,李云香抿著嘴笑個不停。那年,李云香剛好二十歲,也像那燕子一樣,輕輕靈靈。德順在家排行老三。老大德山白白瘦瘦,是個殺豬匠。老二德海大鼻頭、大腦袋,是個赤腳醫生。德順小辰光念過幾年私塾,十歲時父親病故,就退了學回家種田,是個莊稼人。別人種莊稼就是種莊稼,德順種莊稼還種花,紅花草、一年蓬、婆婆納,滿田埂野生野長,德順挖幾棵,家前屋后一栽,不花錢不費事,一眼望去熱熱鬧鬧、疏落有致。
村里的白天靜悄悄。莊稼人在老天爺嘴里討飯吃,今天去拔拔草,明天去松松土,后天到另一區田摘兩根黃瓜。一天跟另一天,都是差不多的樣子。一大片田野里,七零八落地散著幾個人,藏在莊稼間,碰了面招呼幾句“來啦,吃飯啦”,又各自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到頭就這幾句話。家家戶戶大門虛掩著,進門也不見人。一分錢鉛角子掉在地上,隔半天還能從路上撿回來。不種田的時候,人人坐在竹椅上歇腳,瞇覺,想心事。小孩子們不知鉆在哪個角落里皮。一陣風過,葉子刷拉刷拉,村子更靜了。那時,德順還年輕,以為只有村里是這樣。
古詩云:花間一壺酒。德順愛種花,也愛吃米酒。李云香一做就做一盆,一天下來吃得只剩幾粒江米,搪瓷臉盆的盆底喜氣洋洋描著一幅鴛鴦戲水圖。德順有時回來得早,就擠進灶頭間看李云香燒飯。鍋里熱氣騰騰,李云香抽一縷稻草打成結往鍋底塞,灶膛的火焰在她眼睛里明明滅滅,映紅半邊臉。那紅像陳年的酒,看得人醉。那火直燒到德順心頭,燒得他通身滾燙,新添的柴在火中畢畢剝剝雀躍。德順家大丫頭美鈴,在第二年仲夏呱呱墜地。天氣熱,李云香在門口擺兩張長凳,支塊門板,一人一把大蒲扇,也扇扇風,也拍蚊子。隔壁人家有方荷塘,德順經過,聞見香氣撲鼻,看了半天,心里歡喜,摘下一只蓮蓬帶回家。李云香只喜歡剝,不喜歡吃,剝下來的蓮子綠茸茸、圓滾滾,露珠一樣裝滿白瓷碗,端給德順。荷花開過,德順翻出高幫套鞋,下到淤泥里摸兩節藕。藕片清清脆,塞點糯米蒸糖藕綿篤篤,李云香倒是喜歡吃。德順的老娘董王氏,姑娘家時喜歡聽外頭來的草臺班子唱戲:“我好比雀礱糠空歡喜,我好比水中明月撈勿著”“打馬走三關,素衣回中原……”德順十歲父親病故,董王氏年紀輕輕守了寡,只知人死不能復生,不知世上司空見慣是離別,只知咬定青山不放松,不曉得放過別人也是放過自己。成家多年,李云香連著生了五個丫頭。老太太眼熱別人家孫子,目光轉來轉去落在小兒媳婦身上,話到嘴邊又往回咽。三月初八趕集,董王氏從廟里請來一尊一掌半高的陶瓷觀音,藏在柜里,逢初一、十五插三炷香,掌心合十,念念有詞。德順是個孝子。三兄弟分家以后,董王氏一直跟著德順過,也是看中這份孝的緣故。所謂“孝”,最要緊當然是傳宗接代。再過兩年,德順家老六,也就是他的兒子光耀,在衛生院號出第一聲響亮的啼哭。李云香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眼里的光彩卻像受了潮的柴火點不著。
光耀滿月那天,村里開大會,德順因為祖傳的幾畝地倒了霉,家里的門板和鐘都收在生產隊。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村里公事公辦,不算冤。董家祖宗給后輩留點基業,不算債。找不著可以責怪的對象,便成了委屈。這點兒委屈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壓在德順心頭,使他傷心。傷了心的德順不大愿意開口,倒是往田里跑得勤快,施秧、拔草、松土、澆糞,好像地里面能長出個神仙,替他申冤,給他做主。不干活的時候,德順在腦子里盤算山海關、飛行家、福爾摩斯、火燒赤壁之類的事,但村里人只看得到他皺巴巴一言不發的中山裝。
德順家的兒女陸續長大成人。光耀十八歲搭火車遠赴首都上學,德順攤開簇新的方格紙寫信,翻來覆去總是幾句“出門在外,萬事自己當心”“我跟你娘在田間地頭栽種,反正這里歷來就是如此”。第二年荷花初開時,光耀不聲不響回到村里,不缺胳膊不少腿,只是跟德順當年一樣,話不肯多講。董王氏氣得用拐杖搗地:“你瞧瞧你養的兒子!三拳頭賽不出個冷屁!”德順蹲在門口抽完半包牡丹,對著滿地香煙屁股嘆一口氣,送光耀去做學徒,當了泥水匠。光耀的手指白又長,實在不像個泥水匠,水泥在他手上仿佛濃稠過了頭的墨。美鈴結婚那年,德順在老屋身底下蓋起兩層新房。西隔壁是老二德海廢棄的舊宅子,斷壁殘垣,院里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地伸到新房二樓的欄桿上。樓梯是光耀自己砌的,一面貼著墻,另一面沒做扶手,一級一個花盆攔住邊。盆里種了些石竹、鳳仙、月季、馬齒莧。苔痕上階,草色入簾,看著很有生機。樓梯背面搭了個雞窩,關住五六只雞。運氣好時,伸手進去能掏出熱烘烘的蛋。三五之夜,月光如水,天井如幽深潭底。人在其中,化為藻荇。過了農忙,德順在新買的扁擔背面寫名字,一筆一畫,描紅一般工整,但他的字寫得其實不怎么樣,有種小學生的稚嫩。愣是這樣,他還硬寫了一副對聯:丹楓霞蔚秋光好,翠柏云蒸景色新。對聯貼在堂屋正中間,山水畫的兩邊。村里幾個沒事干的老頭湊在德順家玩爭上游,一個下午總共兩角錢輸贏,急得吹胡子瞪眼睛。黃昏的原野是歸人在屋頂吹響的口琴,不太清晰,聽見過,便難以忘記。等牌局散去,德順一個人坐在堂屋里頭,面前放一雙竹筷、一盤花生米、一小盅燒酒。一閉眼,一仰脖,“咝……嘖……”眉頭猛一皺起再松開,也不知是辣著了還是喝痛快了。
不接活時,光耀喜歡在附近池塘邊站著。晶晶從記事起就知道這么個泥水匠舅舅,也知道舅舅的怪癖。她還跟去看過,就是平平無奇的池塘,里面有常見的銀色小魚。一艘廢棄的漏水的船,斜在那里沒人管。光耀時常站得走了神,天上下起毛毛雨也不為所動。念書的人總有一點呆,也不奇怪。村里的夜晚黑咕隆咚。電視機只收得到兩三個臺,蝙蝠在空中飛來撞去。遠處倒是有一簇小小的花團錦簇的燈光。村里人說,那是城里商場的霓虹燈,會閃會動還會變顏色。晶晶不喜歡這里,也不喜歡下雨。閃電撕裂天幕,雨滴敲擊瓦片,老式雕花床如同汪洋中的浮木。隔壁人家的小孩告訴她,門背后藏著狐貍精。晶晶看得出來,德順也好,光耀、美鈴他們也好,也不見得喜歡這里。村口的白果樹很大,到深秋,金黃葉片落下來,像一把把精巧的小扇子,孩子們都去撿著玩。村人說,這棵樹非常老,大概有好幾百年了,但誰知道呢,說不定它自己更想長在無邊大漠里。人有手有腳,講起來要比樹活泛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人跟樹一樣,出現在這里的唯一原因,是沒得選。不信回家問問你爸爸。
既然如此,問了爸爸,爸爸也未必說實話。那還問個屁。晶晶一身輕松地在院子里玩泥巴,嘴里哼著學校教的歌。李云香本來在廚房叮叮咚咚切菜,聽見歌聲停了手,覺得耳熟,是李叔同填的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好聽歸好聽,愁緒太滿,聽來令人腸斷。
德順過世時也才五十出頭,送葬的隊伍稀稀拉拉拉得老長,沉沉的棺木緩緩經過北山,山上茶花幽幽開了遍野。李云香的淚水撲簌撲簌往下掉,倒也不全是因為喪夫這件事。被規定用來表達哀思的動作和程序,讓葬禮顯得非常滑稽。晶晶對浮夸又沒完沒了的禮節感到厭煩,趁著間隙,偷跑出來。鄉間的風大又野,裹住她沿石子路一路往前,一個閑人也沒碰見,像平原落單的小獸。池塘兩邊的榔榆森森探向水底,池水發綠,鵝群春風拂面。黑白相間的貓咪在門口趴住,見了人不躲也不叫。遠處的嗩吶和哀哭聽不真切,仿佛來自夢境深處。天氣真是好啊,晶晶心里并不悲戚。澤漆、寶蓋草、薺菜混在水稻和油菜田中間,還有其他的作物和更多的草,她沒法一一指認,但她覺得,叫不出名字,也沒什么關系。
跑步最難的部分并非運動的過程,而是換上衣服走出家門。比如說前天吧,我下班回家到吃好晚飯用了半個小時,跑步用了半個小時。而從吃好晚飯到出門,中間隔了一個半小時。這一個半小時里,我什么都沒干,但看窗外天色從灰藍暗成寶藍。既然如此,為什么要跑呢?我忍不住問自己。
既然撒謊有好處,為什么要說實話?既然最終都是死,究竟有什么可活的?類似的問題一旦開了頭便沒完沒了。兩年前,我曾在非正式場合向一位醫生朋友吐露此類困惑,得到了兩個非正式的答復。從生物學角度來說,可能是腦內化學物質分泌失調;在哲學層面,這屬于自我蒙蔽系統失效。那怎么辦呢?我繼續追問下,那位醫生朋友給出了非正式的醫囑——多吃甜食。
最近一年時間,我的體重增加了大概二十斤,脂肪主要堆積在肚子和腰兩個位置,應該是經常躺在床上喝奶茶的緣故。我喝的奶茶異常甜膩,常選的配料是布雷蛋糕、奧利奧、奶蓋、布丁、冰激凌,一點水果不帶,一般人根本喝不下去。卷毛試著買過一杯,中途差一點吐掉,最后還是我把剩下的喝完。沒有約會的時候,我很少出門,想喝奶茶就必須點外賣。我常喝的那種是18元一杯,而最低外送金額是20元。為了湊滿額度,也為了解饞,我通常一次點兩杯,并且都選全糖,難怪會胖。我不胖誰胖。
這種發胖,很快就從旁人的評價里略知一二,但我本人,其實沒有多么顯著的感受。換季的時候,我翻出一條以前的牛仔褲穿,拉鏈卻拉不上。有褲子拉不上也挺正常。可是啊,我之前把它收起來正是由于褲腰太過肥大,掛不住胯。這條褲子讓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胖到走樣。我脫下褲子,脫下外套,對著鏡子仔細照了幾圈:腰、腹、臀確實肉眼可見地臃腫起來。重新穿好衣服,體形也沒能因此顯得窈窕一些,實在令人沮喪。從試穿褲子那天起,我不再點奶茶外賣,轉而從網上下載了幾個瘦身視頻跟著做,天氣好時也出去跑跑步。有沒有效果不太清楚,家里的體重秤壞了,我懶得用皮尺量。量了,也記不住。
小謝他們經常結伴去健身房擼鐵、跳操,最近又開始流行私教訓練。我呢,大部分收入用于房租、網購和點外賣,沒有多少積蓄。卷毛手頭也拮據,達不到健身卡的消費水準,只好沿著路邊跑。戶外也沒什么不好,就是汽車尾氣有點嗆人。憑感覺隨意跑過幾次之后,我慢慢摸索出一條不錯的線路。有別于公路電影以及公路小說中的昏黃原野或傳奇深巷,這條線路非常開闊,途經三個居民小區、九間大小不一的工廠、一家菜場和一座橋。我出門的時間段,早就過了上下班以及買菜高峰,車少人也少,一個來回大概5公里。天氣熱起來以后,橋上常有附近的居民,三三兩兩,或蹲著或坐著乘涼,我有時也加入其中。人在橋上,風吹在臉上,橋下河水流淌。大橋以南是城區,燈光帶勾勒出樓宇輪廓。橋北是隱沒在黑暗中的田野與村莊。跟世界上的所有橋梁一樣,大橋的橋端立有一塊石碑,上頭刻著橋名、施工單位、建筑年份等。我對這一帶不熟,免不了上前瀏覽一番。等走近了,發現碑側有深紅箋紙貼在暗紅大理石上,歪歪斜斜幾行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這種紅箋紙,以前相當常見,誰家有小孩半夜哭鬧,就往電線桿上貼一張,混在開鎖、辦證、通下水道小廣告中間。另一次,我靠住欄桿壓腿拉筋,橋下有貨船經過,油布罩得嚴嚴實實,不知道裝了什么。整條船黑乎乎的,只有船艙透出燈火。等駛近了,甲板上一星火光在空中劃出個弧,倏忽亮起又暗下去,像有人在抽煙。我沒戴眼鏡,看不太清,對著火光盯了好久,直到整條船消失在橋洞。旁邊有人開口:“看見沒有,你是從漁船上領來的,這條船就是來接你回去的。”我轉過頭,只見一個小孩表情凝重,鼻翼翕動,醞釀著一場哭鬧。這種話,我四五歲時也沒少聽。現在我都快年近不惑了,人們還在用同一句話調戲比我小一輩的孩子,簡直不可思議。我感覺橋面的時空跟別處有所不同,有時又疑心自己置身于RPG(Role-playing game的簡稱,即角色扮演游戲)中:幾十年如一日,每天在地圖上轉來轉去,見固定的人,做差不多的事,重復雷同的語句。如果哪天,我順著大橋一直向北,搞不好會在路的盡頭發現天空布滿密密麻麻的電路板。
我現在住的小區建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共四棟,淡黃外墻,五層樓到頂。房東是一對五十幾歲的夫妻,因為換了更大更新的房子,就把老房子貼了出租廣告。房子在二樓,一室一廳,典型的九十年代裝修風格。橘色花崗巖地磚,墻面做了一圈齊腰的護墻板,刷成豆綠色,鑲米黃石膏線條,看著還算干凈。這里離我上班的地方近,價格也合理,我沒怎么猶豫就租了下來。這個小區是真的老,一棟樓跟另一棟樓的間距大概連兩米都不到。搬進去的頭一個禮拜,我站在客廳窗前看風景,連旁邊那棟二樓人家的餐桌都看得一清二楚。星期一是番茄炒蛋、紅燒魚,星期二是燉碎肉、涼拌黃瓜,星期三小謝叫我去吃火鍋因此沒看到,星期四是油燜大蝦和青椒土豆絲,外加兩瓶淡爽冰啤酒。桌邊吃飯的人抬頭瞧見我,還沖我點頭致意,我心想:真是開朗的年輕人啊!揚了揚手中的奶茶作為回禮。星期五,我網購的窗簾到貨。往后的菜單我就不清楚了,也并不感到好奇。與其說社交令人疲于應付,不如說是人本身乏善可陳。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并不教人辨識內心的純真、欲望與恐懼。等年歲漸長,摸出一點門道,又輕易自噬其身。歸根結底,人有什么好探究的呢?每一秒鐘被無數念頭支配,在最根本的問題上自相矛盾,憑借漏洞百出的理論或斷章取義的古老金句奮力維持體面,在不同的職業和身份中進行角色扮演,像誤穿永不疲倦的紅舞鞋。沒來由的情緒,如潮水漲退、四季輪回交替。
因為工作的關系,卷毛常年在外出差。剛開始交往時,他一度擔心這會影響我們的感情。然而這種擔心完全沒有必要,假設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可能早八百年就分手了。我懷疑自己無法跟任何人同在一個屋檐下超過三個月,光是想一想都快把我嚇死了。卷毛去的那些國家和地區,并不怎么在國際新聞中出現,我也記不住名字,只好從他帶回的古怪香料、紗巾和銀器中按圖索驥,想象遙遠的異域。其實也沒什么不一樣啦,卷毛說,總歸就是出去賣的。我懷疑他在開黃腔,可我沒有證據。跟卷毛比起來,我的工作相當無趣。說是公司職員,其實大部分時間都在敲鍵盤。直接稱為打字員、記錄員也不為過。入職前,為了緩解焦慮、鼓舞士氣,我在網上搜索這個行業中的杰出人物與事跡,一位名叫巴托比的抄寫員引起了我的注意。此人供職于一家律師事務所,不喝酒精飲料,也不閱讀報刊書籍,對上司交代的事項一律回答“我就不”,從而成為無法超越的傳奇。
入職后,我最主要的工作內容,就是盡可能原樣復刻老板在公開場合的講話,整理成文字稿,發布在公司官網。至于有沒有人看,我始終比較懷疑,因為每一個網頁的瀏覽量從來沒有超過50。小謝說,除了我們幾個以外,估計都是老板自己在點擊。我跟小謝、老萬共享一間辦公室。老萬已經過了退休年紀,因為跟老板沾親帶故,被返聘回來發揮余熱。老萬年輕時愛好文藝,出過自己的詩集,情緒激動時有輕微的口吃。也許是詩人的敏感羞怯使然,他沒有長者的傲慢,反而因為每天起太早而顯得憂心忡忡。小謝承擔了我們這間辦公室需要跟其他辦公室交涉的大部分事務,空閑時也幫我查查錯別字。小謝比我小四歲,卻表現出大姐大般的耐心與持重,這可能是我們在上班以外的時間仍能保持聯系的重要原因。
與巴托比相反,我在工作中配合度很高,完成度也不賴,倒不是生性溫順的緣故。我聽人講:在小處守規矩,才能在大事上隨心所欲。我的環節不出差錯,老板就不會來找我事。老板不來找我,我就能獲得最大程度的自由。我曾對此深信不疑。但上了幾年班之后,我開始意識到,這恐怕是另一個陷阱。小事雖小,也摧折意志于無形,令人溫和地走入那良夜。我以為無關緊要,可能早就積重難返。而所謂重要時刻、重大事件,也許永遠不會來臨。小謝說,不上班最自由了,你怎么不回家躺著呢?我說,不上班就沒有收入,如果不能點外賣,那還有什么自由可言。但有一點,小謝說得對。我所做的一切,的確就是為了回家躺著。
出于職業習慣,我對帶字的紙制品尤為敏感。昨天跑步途中,經過大橋,我借著路燈,瞧見地上有碎紙片,立刻拾一張起來看,上面有黑色水筆的字跡。我曾在這條路上撿到過尋狗啟事、英語培訓機構廣告、D301次動車票等。萬萬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用手寫字呀。我心中暗自贊嘆,忍不住把其他的紙片也撿起來,裝進運動褲的口袋。回去的路上,斑馬線靠近隔離帶的地方停了一部車,圍了一圈人,還有人站在旁邊很大聲打報警電話,看樣子是出了事故。考慮到警已經報了,我不懂急救知識,過去也幫不上什么忙,就沒去圍觀。我小心翼翼地從旁邊繞過,在腿與腿的縫隙間瞥見倒地的傷者,格子襯衫上沾滿機油與塵土。同款的格子襯衫,卷毛也有。不同于程序員標配的高對比度大方格襯衫,這種格子要小得多,線條也細,底色以灰、藍、白等素色為主。男裝本來也翻不出多少花樣,除了純色就是格子、條紋、幾何之類。交往頭一個月,卷毛還盛情邀請我在他的襯衫格子上下五子棋,由于我們倆當時都沒帶筆,這件事只好暫時擱置。當然,這種格子衫不算罕見。不僅卷毛有,小謝也有一件,就連我自己,也有一件。回到住處,我花了大概半小時,把撿到的碎紙片拼湊起來。盡管殘缺不全,但看得出來是情書之類的東西。全文如下:
At the end of the day,
you find......(注:此處殘缺)
money,fame,how you look,what you wear
What really important
is that little spark of passion that I have
when being with you
——yours,Edward
(在一天結束時,
你發現……
錢、名聲、你的樣貌和穿著
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是和你在一起時
我擁有的激情的小火花
——你的,愛德華)
我根據信箋紙上的Logo(標志)查到,這紙來自城里一家名為“星期八”的湖景餐廳,吃一頓飯要用五六只水晶杯的那種。連這樣羅曼蒂克的紙條都會被撕碎,換作是我,大概會買個相框裱起來。我邊感慨邊拿起手機查看——沒有新的信息。一個多禮拜前,我跟卷毛為了拉完肚子擦屁股一次該用兩張紙還是三張紙大吵一架。一個多禮拜過去了,他仍然沒找我說話。他有可能在賭氣,也可能是出差的地方沒有信號。我決不會找他。要是他堅持不來找我,那我還真沒有什么辦法。刷完牙,我把紙帶到床上,又看了幾遍。字母y收筆的地方都齊齊向右上方揚起,我感覺這筆跡有點眼熟,但始終想不出來在哪見過。
床頭柜上的水杯空著,我懶得下床,硬吞了一顆褪黑素。前不久,我試圖向開頭提過的那位醫生朋友要一些更正兒八經的安眠藥,她詳細詢問我的睡眠狀況之后十分不屑地拒絕了我:“我每天睡得還不如你呢,瞎湊什么熱鬧。”我只好自行網購了三瓶褪黑素,到現在剛開了第一瓶,我很擔心會過保質期。
一天接近尾聲,我放平枕頭,關掉燈,在黑暗中躺好,等待睡意來臨。有時我希望一天盡快結束,有時又感到留戀不舍。可能是褪黑素開始生效,我睡得昏昏沉沉,并且做了夢。就是每一個畢業生都曾做過的那種平平無奇的夢。夢中萬里無云,人潮涌動。我置身其中,捏緊透明筆袋。鈴聲響起,人群四散開去。我爬上三層階梯,從走廊的這一頭到另一頭,一間一間教室看過去,卻沒找著自己的考場。那天的考試科目是英語,鈴聲過后,教室角落懸掛的擴音器響起,字正腔圓、不疾不徐:“Excuse me? Can you tell me how much the shirt is ?(你好,能告訴我襯衫多少錢嗎?)”我把一樓到頂樓都找了一遍,還是找不著。“Yes,it’s nine fifteen.(當然,是九磅十五便士。)”我強忍胸腔翻涌的巨石迸裂感,頂住烈日,沿著曬得發亮的鵝卵石路向另一棟教學樓趕去。“你將有五秒鐘的時間將正確答案標在試卷上。”為了抄近路,我橫穿賣零食的小店,貨架上糖果和汽水瓶琳瑯滿目,我卻如同在槍林彈雨中匍匐前進。收銀臺邊上擺著一只打開的收音機,播放內容跟教學樓里的擴音器如出一轍,仿佛從開天辟地起就在這里等待我,像我畢生無法解開的咒語。那聲音說:“襯衫的價格是九磅十五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