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的思念

張書君

在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個最寬廣的地方—呼倫貝爾，說它最寬廣是指同級行政管轄地域的面積在全世界相比是最大的。這里有世界上最美的草原，也有在我的想象中最神圣的大山—我出生在雄奇偉岸的大興安嶺東麓山區。當然，這里還有世界認同最偉大的征服者成吉思汗的傳奇故事。說來也巧，母親生我的那一隅家園的名字也叫成吉思汗，這個以天地英雄命名的地方也許留下了太多神秘的猜想，期待著我們放開史詩般的情懷去發現那一段迷人的歷史風采。

呼倫貝爾是我生命的搖籃，這樣說是因為我出生并將最崇高的情致早已深深扎根在這里。我和最親近的東胡、匈奴、鮮卑、柔然、室韋、蒙古等古老民族一脈親緣，“生于斯，長于斯”，他們都是曾經在荒蠻、僻遠、幽寂、神秘的山林、草原、湖泊、河流懷抱里生長出來的比我更乖巧的孩子，只是他們都有著無比健碩的身軀、無比寬闊的胸懷、無比高遠的思辨和無比強大的力量，以悍勇的氣概和征伐的智慧鑄造了華夏的品質，以酷爽的刀槍和穿越的箭鏃雕琢著世界的文明。這里孕育著人類最雄壯的口碑—呼倫貝爾是英雄的故鄉！當然，還有鄂溫克、鄂倫春和達斡爾等，或在山林里狩獵，或在草原上游牧，美輪美奐的情景和意境，同樣在這蒼茫的歲月里留下了多少精彩的回眸眷顧。這里是我的故鄉啊！我怎能不有著更加寬廣的自豪和驕傲，讓我像雄鷹一樣的向往，一直以優雅的姿態翱翔在一個無比遼闊的方向。

當年離開呼倫貝爾的記憶依然像童話一樣。舉家搬遷的那一天恰逢大年正月初六，為趕上那列告別故鄉遠行的火車，當我們徒步踏響一路積雪跨過現在著名的文物古跡金界壕時，我青澀的心靈第一次有了漂泊的傷感，在陽光映射出七彩繽紛的一片最純潔的雪地上，用干枯樹枝寫下了“故鄉，再見了！”那是我唯一寫在大地上的書法作品。我當時只有十五歲，那一刻好像成熟了許多，在童稚猜想中剛剛品出如許的鄉情、鄉思和鄉愁滋味。少小離家忽然感到最大的遺憾是未能看見呼倫貝爾大草原。原來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當時有天津下鄉在呼倫貝爾克魯倫河畔的女知識青年張勇為救羊群壯烈犧牲了，她的英雄事跡飛躍草原和大山傳遍了全國。有一當地電廠工人為張勇的一篇日記譜寫了歌曲，名字叫《我愛呼倫貝爾大草原》，這首歌流行得如今天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名字一樣。英雄烈士張勇優美的文筆和熾熱的情懷，以及樂曲美妙的旋律和豪邁的抒情，不僅給了我最美人生的記憶，也給了我最美呼倫貝爾大草原的記憶。此后，我遼闊的思念方向一直牽動著呼嘯而來的向往—呼倫貝爾大草原已飄逸成刻骨銘心的思念，我和其他與草原有過約定的游子們一樣，這種魂牽夢繞的思念從未發生過任何改變。

今天，我終于來了。這里六月的春天與我的心情模擬的恰是早戀一樣。在這癡情一般的期待里，馳騁的想象早已回蕩在“我愛呼倫貝爾大草原”久違的旋律中。第一次把身心和目光舒展到這里來，既有了一場神采飛揚的赴約。海拉爾的誘惑很早了，此刻的我正巡游在成吉思汗廣場的追憶中，我在忖度自己當年出生的扎蘭屯成吉思汗公社與現在的海拉爾成吉思汗廣場之間，給我留下的人生際遇，影印出遠去的人類英雄史詩和擁抱著如今撲面而來的草原盛意，從人類罕見的血腥征伐到美好的安康生活，這里的追尋、解讀和祭拜過程或許更加壯麗—因為我們今生有緣。第一天入住在廣場附近的酒店，那一天晚上的期待像鴻雁一樣早已飛向了那片遼闊的夢想；第二天旅行社的朋友像接新郎一樣陪我一起看草原—我的心境是何等的浪漫和多情。今年草原上的春天格外風柔雨潤，鮮鮮嫩嫩的草色和蓬蓬勃勃的草勢告訴我，今年的呼倫貝爾大草原最好看。海拉爾河是呼倫貝爾大草原的驕子，從大興安嶺西麓風光瀟灑迤邐而來，在原始森林綠意蔥蘢的呵護里，潤澤著關于草原前世今生的故事—于是扎賚諾爾人在河兩岸搭建起人類早期的民居，并在最早制成的陶罐里裝滿了人類最初的幸福期待，這里同樣是華夏文明的發祥地；于是這里匯聚著成吉思汗人歡馬躍、漫無邊際的大營，從這里出發的人們策馬揚鞭，君臨天下；于是，早期流行在河畔的古老情歌聽醉了達斡爾族作曲家通福，他把一曲唱醉天下的《敖包相會》獻給了每一個有情有愛的人們。

當我們進入巴爾虎草原，目光放飛的天際把草原的視野延伸向遠方，草原上除了悠然的羊群、安然的氈房和肅然的敖包，我知道還有好聽的祝酒歌、好喝的馬奶茶和好看的那達慕。此刻，我還想起著名詞作家圖布丹和作曲家寶力爾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創作的那首《遼闊的巴爾虎草原》歌曲，今天如癡如醉的我才如夢如幻地知曉這里是如此的值得歌唱。金帳汗就在這里，雄才大略的成吉思汗當年曾密謀于此，亦曾發誓于此，當然也發跡于此，這里是草原的圣地。現在金帳汗的魅力依然凝聚在牧人和游人的目光里，當然依傍著的那條號稱“天下第一曲水”的莫日格勒河更是讓人們無不向往，因為這里不僅是游牧的天堂，更是游人的天堂。我猜想那彎彎曲曲的河水是在別樣地眷戀著我的目光嗎？還有岸上我從未見到過如此茂密、鮮嫩、茁壯并極度煽情的牧草，為什么這樣神秘地鋪排著我寧靜、溫潤和善意的聯想？我仿佛耳邊又響起著名作曲家烏蘭托嘎圣潔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其實我也是在深情地歌唱。這里豐美的水草養育著悠長迷人的牧歌，也養育出狂奔嘶鳴的野性，當年就是這里完全征服了世界上最偉大征服者的心愿，從而成吉思汗在他雄健寬闊的馬背上實現了馳騁天下的夢想。人們大多還是向著岸邊突兀高臺處的旅游招牌而來，還有成群的蒙古包和吃不盡的手把肉，還有喝不完的下馬酒和奶茶，還有聽不夠的馬頭琴和長調。我仿佛在遙遠的時刻就接到了敖包的邀請，那多彩的旗幡歡舞著神秘的意趣和虔誠的托付。在我幅員遼闊的視野里，天是那樣的藍，水是那樣的藍，還有吉祥的藍色哈達，還有更遠的山和草原都是那樣的藍，這樣的藍色一直在引領著我心靈的方向，我帶著無比莊嚴的儀態沿著這個方向走進更加神奇的草原深處。

額爾古納河的方向，源于是成吉思汗的發祥地而征服了我探究神秘歷史的心緒；然而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方向，便源于著名女作家遲子建獲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征服了我追尋神秘生活的想象，唯有沿著這個方向去圍觀與呼倫貝爾相親相伴的那些神秘的地方和神秘的往事了—我的前方只能是額爾古納。這個方向草原的線條漸次有了律動感，顯然這里是草原和大山最親近的地方，原本平緩舒展的草原恰是心神激蕩起來，一定是草原的豪邁與大山的豪情相約并嬉戲在這方天地，幻化成曼妙的線條和寬博舒朗的畫面。拉布大林小鎮是額爾古納市政府所在地，小城西面的黑山頭曾是成吉思汗時代由其弟弟哈薩爾掌管的古城，今天我們登上去主要是居高臨下觀賞這里聞名中外的亞洲第一大濕地。這山的西南坡舒緩蔓延如優美的旋律一樣，而山的東北坡陡峭如壁，在下面便是浩瀚的濕地了。這山上到處盛開著繽紛的野花，隨風搖曳，馨香漫溢，更有那密匝而窈窕的白樺林依山勢輕搖曼舞，把我迎進一個“玉樹臨風”的美妙世界。我到過許多濕地，大都因平原而淤塞了我的視野，只能憑想象拼接每一處的片段，在這里借山勢登高望去，眼前高遠空曠的天地間只是夢幻般的一幅大濕地豁然開朗的巨幅畫卷。這里的水漫涌出婉轉自如的大寫意，還有疏朗有致或繁茂闌珊的灌木和恣肆張揚或溫情柔曼的花草，一概生長成眷戀水色的浪漫姿態。水的暢意漫游、樹的縱情舒展、草的清純綠意和花的香薷夢境無不交融在游人的心上。這里沒有智者獨具匠心的布局和巧設，這里每一個細節都是大自然的自由造化，像這樣依山傍水的大美濕地僅是天造地設的絕版意象。額爾古納一定會讓人們相互傳遞出聲情并茂的慨嘆—這里曾經被全球網民推舉評選為中國十大最美生態城市。

當我的依戀婉轉成了別離的樣子，頃刻間一場大雨完美地覆蓋了草原，一切風景漸次隱入茫茫雨幕之中，此刻傾聽草原上的雨聲，仿佛天籟之于最美大濕地的福音。當返回車行至哈達圖鎮那一刻，天公作美，大雨的音調舒緩下來—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雨后的草原格外的清純鮮亮，如詩如畫般炫動著一種無與倫比的神韻，這天地間恢宏的洗禮讓我更加虔誠地崇拜草原生態的圣潔和美麗。

呼倫貝爾大草原—我遼闊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