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一片寂靜

千忽蘭

1

額爾齊斯河是我的母親河。

伏爾加河是俄羅斯人的母親河。

伏爾加河和額爾齊斯河，像一位豐腴且曼妙的女子的兩條腰線。

額爾齊斯河自東向西，流出中國大地，進入哈薩克斯坦的齋桑湖，繼續流動，此時就是自南向北了。它最終穿過遼闊的新西伯利亞大地，過鄂畢河，進入北極的北冰洋。

伏爾加河與額爾齊斯河恰恰相反，它自北向南流動，最后注入里海。它們倆行走的樣子就像相背而行的兩列火車。

在蒙古帝國時代，伏爾加河流域是術赤的次子拔都的欽察汗國，額爾齊斯河流域是窩闊臺汗國。兩條河流之間的廣袤大地，都是成吉思汗家族的。這廣袤大地是今天的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國。

2

12世紀中葉，山東煙臺的棲霞誕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叫丘處機，他天生熱愛玄學，青年時代面壁修行十三年，終成為名揚四海的道人。

丘處機過烏倫古河，翻過阿勒泰山，往中亞（阿富汗大雪山）見成吉思汗。

他當然不知道，這茫茫準噶爾大戈壁，到了七百多年后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同是煙臺的一位青年男子，亦在金黃的大月亮下，翻山越嶺來了。這位男子是煙臺大地主的兒子，他不能在家鄉活，便往人間角落來了。這位男子就是我的父親。

我的來自山東煙臺的父親，是布爾津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被眾口一致贊美的人。

他是一個好人。人人都這么說。那就一定是。

我們三姐妹為有這樣好口碑的父親驕傲過吧。當然，是一直驕傲的。

他死去二十年了。我們即使也有過人生不如意甚至大浪席卷，依然心靈純粹、眼睛明凈——因為我們的父親是個山東人（溫柔敦厚有儒家教養），又是個極善良的人。我們承襲了一種為人處世的風范。

我們的父親溫和、聰慧、潔凈、得體，活得端方愉快，熱愛美食，象棋高明，二胡精湛，善于遐思。

我對丘處機的愛，是一種極親的感覺。現在我明白了，善者令人親。

成吉思汗是遵守信義并求大道者，因此便是明君。他的鐵蹄和蒙古彎刀在月亮下漸漸收斂。他視丘處機為知己、兄長。

成吉思汗寫給丘處機的信：“神仙，你春天時離開我，現在都已經是夏天了。旅途艱辛，你吃得好不好呀？住得好不好呀？車駕咋樣？到了宣德等地，我小弟們的安排滿意不？我經常想起神仙，神仙也不要忘了我呀。”

丘處機在阿勒泰寫下了詩句，那是1221年8月（六年后，成吉思汗逝世）——

3

我嘗試這樣來說清楚新疆大地的另一條偉大的河流——伊犁河。

特克斯河是伊犁河的主脈，發源于中哈交界的天山的汗騰格里峰，蒙語的意思是天父的山。騰格里是天的意思，汗是王的意思，可見這座山峰的高闊雄渾。

山下是昭蘇，我的朋友翅膀出生的那方草原。特克斯河從山峰上下來，就到昭蘇了。

昭蘇原名蒙古庫熱，蒙古廟宇（清代的喇嘛廟）的意思，近代改名昭蘇——取昭明蘇醒之意。昭蘇有蒙古人集中生活的蒙古鄉，可以去踏訪。

特克斯，是蒙古語野山羊眾多的意思。

特克斯河在伊犁大地上，自東向西，與鞏乃斯河和喀什河匯合，成為伊犁河，繼續向西，進入哈薩克斯坦的巴爾喀什湖。

額爾齊斯河與伊犁河，同在中國的西北，它們一條在上，一條在下，幾乎平行，流向都是自東至西，像是同向而行的兩列火車。

伊犁河進入哈薩克斯坦的巴爾喀什湖，就停止了步伐。額爾齊斯河是路過哈薩克斯坦的齋桑湖，它繼續開拔，方向改為自南向北，它去北冰洋。

中國的地理特點是西高東低——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黃河和長江都是大江東逝水，很少有河向西流。額爾齊斯河與伊犁河是桀驁不馴者，像兩匹縱情飛奔的天馬。它們一個的源頭是阿勒泰山主峰和最大冰川——友誼峰，一個的源頭是天山主峰和最大冰川——汗騰格里峰。

盛大的河水，使得伊犁草原和阿勒泰草原永葆豐茂。

4

我們在河邊的草地上。那里有巨大的黑沙棗樹，葉子是銀白發藍發綠的；還有巨大的歪脖子柳樹，披頭散發朝天飛，不是南地鶯鶯燕燕扭扭捏捏的垂柳。

我們在草地上的樹下燉魚吃。伊犁河里的大個頭魚，肥厚的，或者是扁的。女人們去曠野采集來野蔬，煎過的金黃焦香的魚用現舀的伊犁河水煮。土灶臺，黑的深的鐵鍋，野蔥、野蒜、野韭菜花，再來一大把野椒蒿。

魚湯豐沛濃郁，你盡可以用碗盛著喝。魚肉肥嫩。野椒蒿的香，勝于百里香和迷迭香。

女人們還在圍著灶臺忙碌。發面餅在平底鍋里烤熟，雪白松軟，配自制的辣醬吃，辣醬的紅油順著卷緊的餅流溢出來。辣醬是紅辣椒的甜味道，所以更顯醇厚親和。

女人們把青辣椒穿在鐵絲上，在柴火上烤，烤熟烤軟后用手撕，一條一條，烤茄子也是一條一條，又把它們用蒜泥醬醋汁調和好。

你就坐在這伊犁河邊的草地上，樹下，慢慢吃，不說話。我給你夾一大筷子椒蒿，我給你把白餅里裹上甜的辣醬。

我們什么也不說。錫伯人什么也不說。他們的祖先清代西遷來到這里，這里是壯麗的。

這里叫察布查爾縣，距離伊寧市很近。你去藍墻的城里住過一晚，在清晨喝過奶茶吃過半肥半瘦的羊肉包子，就可以過伊犁河大橋，往河對岸的察縣去了。

察縣最有名的美食是爆炒羊雜，但是我更愛河邊的椒蒿燉魚。

我也愛坐在河邊的你——你在草原大風里的樣子。

我們的父親是一位美食家，他熱愛千滾豆腐萬燉魚，他在20世紀80年代用做木工辛苦賺來的錢買來一瓶茅臺酒。這瓶酒不喝的時候放進我家的木頭大衣柜里。我們打開衣柜就能聞見茅臺熱烈的芬芳，那是一種濃烈的花的自然香味。我們的父親笑瞇瞇的樣子，這一生我當然不會忘記。

5

出布爾津西大門——那里沒有大門，但有一座很大的混凝土橋，一上橋尾，就意味著出城了，前方是哈巴河縣。

大橋的名字叫布爾津大橋，這一段水域叫布爾津河。城南的大橋叫額爾齊斯河大橋。布爾津河匯入額爾齊斯河。

布爾津去哈巴河六十公里路。哈巴河有一片很遼闊的白樺森林，它與哈薩克斯坦和俄羅斯接壤。布爾津則是與蒙古國，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接壤。

布爾津往哈巴河去的中途，河谷里有一座鐵索橋。木頭的橋板，總有四十年了吧。我童年和少年時代就走過它。

后來我會夢見它。過橋進入一片林地，我在夢中，在那片林地里遇見奇異的事，比如逃跑、馬匹、黑衣的男人、樹木閃動、白房子、大難不死的我。

那片林子其實很祥和、幽靜。我和我少年時代的朋友把自行車停放在河谷雅丹地貌的光禿禿土丘陵上，就過鐵索橋往林子里去了。丘陵上常見淡棕色的小螞蚱和小蜥蜴。

哈薩克人家的氈房，里面一定有奶茶酥油、包爾薩克、奶疙瘩果醬。花氈上繡著花，我們斜倚著繡花靠枕，聽見河水流動和鳥叫的聲音。酥油融入奶茶，泛出一層淡金。

我們又喝了駱駝奶、馬奶。夕陽的金光讓整片林子發亮，這是一日將盡前最靜謐的辰光。

坐進氈房就總是慢慢地吃著、喝著。我和我少年時代的朋友沒有說很多話。后來我們起身，鉆出氈房。哈薩克婦人坐在一個老樹樁上，用五彩的棉線編織褡褳。

我們順著鐵索橋走回去。

有一次我們決定騎車六十公里沖入哈巴河縣城，但是我們騎到三十公里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很陡的陡坡，我們便折返回去，又回到了鐵索橋那里。我們走上顫悠悠的橋板，握住巨大的鎖鏈，布爾津河白色水花在我們腳下急急涌去。

你若來，我要帶你走鐵索橋，進那片林子，坐下來吃著喝著，林中一片寂靜。巴拉，有了你，我就覺得過往的一切都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