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道而來（組詩）

薄暮

我在這里

如果看見我是一棵樹

一定長在黃河下游灘地

當年，一半時間詛咒水

一半時間祈盼水

倘又顆粒無收

——春天捋下葉子，秋天剝皮

冬天，大風一吹，蘆葦遠遠撲來

擁著我

如果看見我是兩棵樹

一定長在人行道上

不是思念

又與理想促膝談心

過去，它像一個愛哭的孩子

現在是一個老小孩

如果看見我是一片森林

一定又在心里招兵買馬

與自己角力

必須顯得人多勢眾

如果你看見地上的果實

不用惋惜

除了被黑鶇、灰喜鵲吃掉、銜去

掉在地上，松鼠鼓著腮幫子帶走

總有一兩顆落在草叢

也算不上幸運

來年生根發芽，慢慢長成

我現在的樣子

如果看見一棵倒下的樹

多好

我讓出一塊空地

陽光多一個出口

草根就往深處走

用我的一只手臂作柄的斧頭

送我回到

有一大群孩子的家庭

他們圍著火塘烤紅薯、洗澡、打盹

漸漸變冷的是灰燼。不是我

盛夏葬花人

上弦月烙鐵一樣

那個人獨自焊在廣場的臺階上

拉二胡，一遍一遍的葬花吟

盛夏紛紛從衣服里爬出來

跟著月色走了，夜越來越寬

他埋頭葬花

跑調，找回來，又放走

似乎不是在拉一支曲子

肘尖不停地向兩邊擺動

《蜜之語》（十秒減一 繪）

費力地劃出巨大的空曠

終于停了下來，燃起一支煙

風一點點燒成白白的灰

仿佛他要找的東西正遠道而來

在我頭頂之上行走

至親之中，父親最后一個

安身于后山的墓園

癸山丁向，朝著老屋門前的河谷

曾祖以下，三代人在此聚首

他們是幸福的。我這么想的時候

不只是正在趕往故鄉

一到冬天，連落葉都成為遺物

四野漸暗，白發飄來飄去

找不到扎根的地方

但我知道他們并不在那里

幾座墓碑，只是他們在人間

留給我的路牌

很多時候，踟躕于暗夜中磨牙

也有很多時候，良心幾欲破門而出

都會抬起頭，以仰望的方式傾聽

——他們一直在天上行走

在我頭頂之上行走

整個世界更深夜靜

老街之老，只存在于我的記憶

如一支塑料桿的蘸水筆

容易破裂，時而枯竭

現在，街邊剛出鍋的瓜子

無論怎樣滾燙

已沒有祖母的體溫

那時，門臉大小不一，關公秦瓊各安天命

豁牙的地攤、齙牙的貨架，都有人心疼

竹籃里，兩只麻鴨尋找翅膀

花鰱用一只眼盯著我

尾巴拍一下石板，半天，又拍一下

曦光在臺階前，好奇地

與新韭并排站了一小會兒

亂。各有秩序

嘈雜。與世無爭

從不隱藏所有我所沒有的

哦，如此頻繁回眷

只為撿拾那種貧窮而多子的欲望嗎

許多年，整個世界常常更深夜靜

唯一響動

是一家木樓梯上

搖搖欲墜的腳步聲

某個時刻

我會在某個時刻停下

像一只老手表

說不走，就再不走了

你會看到。也許不會

但至少會聽說

就像那年聽說

我們常去的書店改成了花房

只是點了一下頭

有一天忽然想起

一個只有你我才會不笑的笑話

沉默了。向遠方看了看

想起在少年的鄉間遇見

我們都很清瘦

風在田埂上奔跑

梨花擦肩而過

或者在一個杉樹窗欞的老酒館

我不勝酒力，滿臉通紅

像一只冒著熱氣的蒸籠

你一臉壞笑地給我添茶

總之就是這樣的細節吧

你突然對孩子說：找個日子

去看看那個人

這時，我就會在遙遠的地方聽到

就讓頭頂上的野草花早一點發芽

你們來時就會看到

有些東西

生與死都改變不了

每一個收留我的日子

悉心地感謝那些，收留

我壞情緒的日子。它們不比

平常日子的亮度更高或者更低

仍然會輕易找到，因為

一再無家可歸

總是不能學會在人群中取暖。將來

和命運繼續隔著一條奔騰的大河

以手語表達相互的關心

只要不讓我思考。思考是痛苦的

還會寫作，一種私有化的方式

一個集郵者，一本一本的

指紋如新，笨拙地包羅熱愛的事物

但這并不能留住那些美好

它們與挫敗感，是一對病友

拿起一雙筷子，不會想起

挽留一片竹海。常常讓我內疚

時間從不回頭，只有日子周而復始

悉心地感謝，每一個

收留孤兒的日子

獨山下

一聽見陽光敲門

時間突然收窄。一把老舊的銅鑰

扭動清晨的鎖芯

古城大街上，三九天的樹枝

忽東忽西地招手。沒有人比我起得更早

我被陽光叫醒。他們，必須等待時間

時間，已成了一把鑰匙

我正提著它，走向城門

這條路往北，就是獨山，有一種

叫玉的山珍。可以是一個流水的鐲子

可以是兩只兔子，也可以

是一朵半開和一朵未開的月季，或者

干脆就是一座獨山

一直放在隱秘的地方。每看一眼

后悔一次，年輕時，為何不曾遇見

城市走得匆忙，留下的城墻很短

仿佛一段好運氣。以為一打開城門

就會看見，陽光馱著獨山，飛奔而來

城門只看見，一個無用的書生

提著一顆不合時宜的心

在丹江

夕陽越過對岸的山脊

將整齊的樹叢鋪陳在江面

仿佛《楚辭》的句式

正值初冬，也想縱身一躍

常常有這種感覺

明明一直在為一座山

栽樹，可它們總在另一座山上

彼此遙望，如同彼此忽視

于是又打開手機上的《楚辭》

年少時看見的那些樹

還沒等到一把斧子

而我，就在丹江邊

離作者很近

人群中

一只鳥和一群鳥在一起

或者，一只鳥，和

另外一只、一只的

鳥，在一起

有時候，它們似在傾聽

萬籟有聲。時來啄食，人至不去

有時候它們仿佛看見

江闊云低。人影幢幢，各飛東西

這常常讓我困惑地轉身

像一只不會飛的鳥

長途跋涉，尋找泉水和草地

又常常讓我不由自主

看著它們，滿懷悲憫

如同注視

人群里的自己

多么幸運

每年都有一個春天

每個都似乎擦肩而過

努力地回想往事

仿佛只活過幾個瞬間

現在常常想到修行二字

并沒有想得很深。差不多

就是每晚看一下天氣預報

卻不去找一件合適的衣服

天氣冷暖

只是讓自己接受

它的冷暖

總以為還能遇上那些美好

其實不會

朗費羅說：有些雨必將落下。

我多么幸運！年輕時

對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