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
那年冬天我家冰箱里也總會有冰凍雪糕,從來沒吃過的巧樂茲也能一天一根。倒不是我有多貪吃,我媽也堅持著一天一根冰棍。這些雪糕和飲料原本是要賣出去的貨物,咽下這些甜美的雪糕,她心里更冷了,但還要打起精神出門找工作。我一個人在家躺著,忘記了媽媽臨走前要我好好做題的叮囑,下午兩三點心里煩躁,我又打開一瓶冰鎮可樂,喝了珍貴的一兩口又丟在一邊,打了滿足的嗝繼續在床上躺著。
“兒子,你過來幫我干點活,趕快過來。”我媽沒給我猶豫的空間,我只好步行從西二條路走到帥千廣場,再從地下商場一直往前走,經過一家又一家服裝店與一個又一個出口,終于走到了,我也是第一次來到她的店鋪,說是店鋪,其實不是像那些服裝店一樣在門市房里,而是半平方米左右的一個細長的攤子,正好鑲嵌在地下商場景福街通道口與整個地下長街的一小塊土地上,我這樣說你可能不明白,如果你從地上順著某個臺階一直往下走,一推門你就能看見。我媽這攤位雖然很小,但每寸土地都物盡其用,最左邊是一臺烤腸機,里面轉著一根黑椒腸、兩根脆骨腸、一根肉腸。
“你來根烤腸吃吧。”我媽說著就要從機器上拿出那黃色的脆骨腸,我搖頭說我不想吃。
“快吃吧,有的是。”我以為她是怕我舍不得吃,其實是一上午她也沒賣出去一根烤腸,那根腸快要烤破了。烤腸機往左分為兩部分,上面是貼墻的貨架,放的都是干脆面,下面是個臺子,擺著幾種常見的飲料,有個小稱,是稱奶油山楂的,它們都被裝在紙箱子里,里頭還有紙袋、牙簽和一個小鏟子。臺子下面圍著一張擺布,底下放著雜物,臺子對面正對著一個冰箱,里面是各種雪糕。吃完烤腸,她告訴我稱怎么看,烤腸該烤到什么程度,因為烤腸和奶油山楂是這些東西里最好賣的,如果她去上個廁所或者去干什么,我也能幫她賣。教完我之后她給了我一把奶油山楂,那東西酸酸甜甜的,接著她把裝零錢的小腰包綁在我的腰上,然后跑去另一家店買打折的褲子。
“怎么樣,有人來嗎?”她拎著塑料袋從離我二十米左右的地方說話,我的聲音到不了那么遠,所以等她走近了我才說話。
“這些人都是去百貨大樓或者去地下服裝店買衣服,順便路過這里的,要是誰路過你這里都買你的東西那可好了,咱在這兒待著就是撞大運,誰家要是牽著孩子出來,孩子正好想吃點烤腸或者喝個營養快線,咱這生意才能開張。”媽媽把腰包重新綁在身上,分量沒有任何變化。
“弄個冰淇淋機怎么樣?”
“擺在哪兒?再說冰淇淋機不要錢?還整個冰淇淋機,想得挺美。先把眼前這些東西賣出去再說吧,一天凈想那些沒用的,你有時間多琢磨琢磨數學題怎么寫。”
“那我在家做題,你不是讓我來了嗎?”
“說這話你自己信嗎?我不在家你就偷著看電視,你要這么自覺你能考不上一中?你還不如幫我干點活。”
“我不是在幫你嗎?那我不說就是了。”我媽沒再接我的話,從白布下面拿出個熱水壺交給我,給我指了打水的方向,“去吧,你現在也就這點用。”
我盯著來來往往的路人,希望有個奶奶領著孫子,孫子正好想吃烤腸,因為孫子的愿望奶奶基本不會拒絕,而如果是媽媽領著孩子,賣出去的概率就要小一點,媽媽會控制孩子的欲望,不會像奶奶那樣毫無節制,所以我看見了很多個媽媽拽著孩子往前走,而孩子時常回頭向我這兒望,又帶著無奈消失在人群里。不過還是會有媽媽滿足孩子的嘴巴,甚至會停在烤腸機前低下頭問自己的孩子想不想吃烤腸,我當然拉不下臉來說烤腸可好吃了快吃吧這樣的話,仿佛在故意慫恿一樣,于是就等著小家伙自己開口說想吃,好在這些家伙沒有違背自己的心意,沒有那種明明想吃卻為了討好父母,把討好當成為父母著想,然后委屈自己的想法的表情,于是我的生意就這么開張了,我小心地把烤好的腸穿上竹簽,遞給孩子們的爸爸媽媽,或者遞給他們一根雪糕。
我就這么一直等著來客,直到一陣《回家》的薩克斯風曲結束后,商場播放廣播讓商戶們馬上關門。整個商場的門要到明天上午九點才會重新打開。
“這一下午你覺得怎么樣?”
“還行。”
“你覺得行,那你以后就干這個吧。”
“也行。”
“我供你上學就是讓你出來擺攤的?”她聽到我說這話,差點要當街扇我嘴巴。她希望我可以過一種與她截然不同的生活,至少能把我們共同所處的環境連根拔起,而不是隨便應付了事。所以凡是遇到不順,或者在家里不痛快了,她總會想到我的學習,因為學習是唯一能改變環境的機會。

《無題》(梁英娜 繪)
有一天,她洗被單忘了接排水管,水淌了整個客廳,當時我們正在臥室,聽到水流的聲音意識到情況不妙,急忙跑出來,結果忘了洗衣機接水線還連著水龍頭,整個就像絆馬索一樣把我摔進水里,與此同時由于接水線同時也向前運動,連帶著放桌上的茶壺、茶杯一齊被摔在地上開出花來,我們既要處理水,那水還混著肥皂液,所以又濕又滑,又要避免被玻璃碎片扎到。她一開始先撿玻璃碴兒,后來那碎玻璃碴兒都混在不清的水里,只能靠手摸,很容易扎到手,所以轉而用抹布一點一點擦水,抹布濕了,就一點點往盆里擰,接完一盆又是一盆,仿佛永遠都是濕的,她一邊擦水嘴里還不停地咒罵。
“房子窄巴事兒也多,誰家洗衣機擺在客廳,還得搭兩三根線連接,都是擺在衛生間,我真是過夠了,每天緊緊巴巴的,住這么個狗洞,好人也逼瘋了。”接著她又會想起過去的種種。
“衣服只能放在一個個大包里,堆起來,但凡能裝個衣柜,都不至于這么緊吧,你看你姑家,人家單獨一個衣帽間,咱家呢?找個衣服得先搬包袱,然后翻完了再搬到固定的角落,不然就沒地方下腳。”
“一個洗衣機,一個飯桌,一個電冰箱,幾乎就快把客廳堵死了,現在誰家家里還不得有個沙發,你就看你姑家客廳有多大,咱家呢?你好意思讓你同學來家里做客嗎?”
“還有這廚房,巴掌大的地方,左手都能碰到右手,陽臺冬天還結冰,春天還化凍,真是惡心死了,我一想就夠了,誰能想到以后過的是這種日子。”她說著也不忘接著擦水,她每周至少有三天在大吐苦水,她想以此刺激我,然后好說那耳熟能詳的話:“你得好好學習,別像你爸那樣沒出息,過這種日子,知道嗎?”
“知道了。”如果真的知道,我就不會在高二下學期學不動了,之后僅僅混上個普通二本。只是這種回答能讓她欣慰一點,她不知道她將會面對的是希望的水晶球在眼前、在心中全面粉碎的情景,那種聲音,她總害怕聽見,所以經常在我耳邊吹風,既然我是她兒子,又和她生活在一起,那種具體的生活之困窘也親眼見過,認為我就能和她的心處在同一節拍,對她所想的感同身受。如果你看到我做出那種神態,那也只是為了迎合而做出的表面姿態。她心里的苦對我來說只是她的,不是我們的,或應該是我的。客廳的水擦干了,那激勵與痛苦的話語也停止了。
你可以想見,當我輕飄飄地說出“也行”,對于自己的未來和現在的生活沒有任何看法時,她有多生氣。
“我開玩笑的,你別生氣了。”我臉轉向她,做出慚愧的表情。
“我跟你說,不該開玩笑的事不能開玩笑,有些事情是很嚴肅的,人生就這么關鍵的幾步,你現在馬上要走到關鍵的第一步,錯過了就再也沒有回去的機會,我讓你來也是體驗生活,看看掙一分錢有多不容易,還不知道加把勁,你連擺攤都沒機會。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別把頭別過去,怎么了?我說的不對?”
“沒有,我在聽呢。”
回到家里,她又在賬本上記了數字,一切勞動與等待,最后只形成了黑色或藍色的墨跡,這就是結果,合上賬本,一天真的過去了。
連著過了幾個周末,有時候賣了很多,有時候只能賣出一瓶水、幾根烤腸,財運也是運氣的一種,行人要么匆匆錯過,只要有一個停下來,后面就還會跟著想要買吃的的人,可能他當時并沒有很想買奶油山楂,但是不自覺被吸引住了,就買了一袋嘗嘗鮮。但財運有時候也和具體的條件有關,比方說同樣的地下攤位,離百貨大樓或新瑪特近的,賣的錢就比我媽要多,只是當我媽開始擺攤的時候已經來晚了,好位置沒她什么事了,而且好位置租金也不便宜,現在這樣就算虧了也不會損失多少,況且平均下來,比之前做裁剪掙的錢要多,而且每天幾乎就坐在椅子上,等著《回家》的薩克斯風曲吹響。
不光工作輕松,在地下商場她還結識了許多姐妹,對面美容店的老板經常會走過來和她說兩句話,因為美容店生意也慘淡,所以她有時間到處閑逛,這個鋪子是她兒子的女朋友花錢給租的,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她還說我以后如果也能找一個可以為我花錢的女人,那一定要好好珍惜。“看對面那個姨生活多滋潤,穿的衣服多漂亮,那都是她兒媳婦給她整的,你以后如果也能給我找這樣的兒媳婦,那我天天得美死。可千萬別找像咱們家一樣窮的,等你結了婚你就能明白我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了。”那美容店的老板時不時找我媽,我媽有時候也去她店里看看,后來我做了個手術,出院后每天要在傷口上涂碘酒,又要用鑷子把膿液挑下來,這些醫療用品就是她給的,她還給我媽的生意出過主意。
“妹妹,你現在可以進點對聯,掛起來賣。把干脆面啥的都撤下來,快過年了,你進一些對聯肯定能賣出去。”
我媽后來就進了一些對聯,果然賣出去了不少,我媽對她更信任了,每天都會找她聊聊,接觸多了,她看出來我媽臉上最大的一個缺陷,并想要說服她去動一動小刀,于是在聊天之中,不經意地說到她的眼睛。
“哎喲,我這仔細一看才發現,看你這眼皮都要把眼睛蓋住了。”
“可不咋的,我這眼皮越來越耷拉,以前也沒當回事,現在都要把眼睛給擋死,我正愁這事呢。”
“這種東西動一動小刀就行。”
“真的嗎?我可害怕動刀子了。”
“妹妹,我就是干這個的,還能和你說假的。”
“那可太好了,姐,那過幾天你就幫我整整。”我媽也不是真想讓她整,知道她手藝不精,只是嘴巴能說,但為了還人情,就順著她的意思,開了張空頭支票。“好,那我就等著你了。”似乎她也沒有急著要我媽現在就剌眼皮,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她也沒有故意去吸引我媽到她的店里消費,我媽也沒有明確拒絕她,兩個人都得到了相對滿意的結果。但不久過后,她們就很少再見面了。
消防局還是什么地方突然出了文件,地下商場有幾個街口的攤位是消防通道,禁止擺攤賣貨,我媽的攤位就在這幾個之中,但庫房里還有許多箱飲料沒賣出去,原本是想賣到年底。對于這樣的決定也無可奈何,所以我媽只好把飲料按進價賣給能接著擺攤的那些攤主,看到自己的攤位受到沖擊,而別人還能正常賣貨,心里就恨得慌。但為了不賠個精光,也只好求著他們收她的貨,到了工商部門勒令停業的最后一天,她還想著能多賣一根烤腸,多賣一瓶水,可仍有滿滿一冰箱雪糕和兩箱飲料沒轉出去。
隱約聽到了鑰匙轉動和推門的聲音,而后一陣咆哮讓我突然睜開了雙眼。
“你給我起來!”
“起來!”
突然我感到一陣寒冷,仿佛整個人變成了一根凍著的雪糕,從床上豎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