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紀錄片《如果國寶會說話》：符號表征、文化共振與認同建構

周愛炳

由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制作的百集紀錄片《如果國寶會說話》自開播以來，在《國寶檔案》《我在故宮修文物》等同類型節目中成功博得一席之地，第一季、第二季、第三季均獲得嗶哩嗶哩網站（以下簡稱“B站”）9.9分的高評分。本文試圖解讀《如果國寶會說話》前三季的電視文本，分析該節目表層的符號表征、內在的文化互動和深層的認同建構機制。

一、技術與影像的符號表征

斯圖爾特·霍爾（Stuart Hall）在“文化的循環”理論中重點闡述了“表征”這一關鍵概念。他認為，“表征是一個過程，通過它，一種文化中的眾成員用語言（廣義的定義為任何調配符號的系統，任何意指系統）生產意義。”[1]廣義的語言和符號，通過“表征”的運載，可以生產出各種觀念、情感、意象和文化等意義。由此可見，紀錄片作為一種媒介符號，必然表征著什么、生產著什么。

紀錄片《如果國寶會說話》共100集，制作方精選了100件文物，每集僅以5分鐘的時長完成講述。“您有一條來自國寶的留言，請注意查收”“國寶留言持續更新，請注意查收”，該片片頭、片尾將一集集內容比擬成一條條“留言”，昭示了其長度短、體量小的特點。片中的解說詞多以簡短詞句為主，靈動明快，極少有冗長的敘述。由于每集內容精短，所占流量空間微小，導致其在新媒體平臺上極易引發瀏覽、分享和傳遞行為，呈現裂變式傳播。作為一檔微紀錄片，它實現了從長篇大論到短小精悍的加速。法蘭克福學派學者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認為現代社會的本質特征是“加速”，并指出了“社會加速”的首個面向就是“科學技術”的加速。①哈特穆特·羅薩.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M].鄭作彧,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4.117.《如果國寶會說話》通過短片影像滿足了受眾快速獲取高質量文化訊息的需求，為受眾提供了碎片化的視覺沖浪體驗。在片中，傳世的國寶不再是需要付出大量時間和金錢成本才能翻閱的厚重“歷史書籍”，而是可以隨時隨地欣賞的“電子雜志”。從技術符號的表征實踐出發，該片重新定義了國寶本身，生產出了關于文物和國寶的新的意義，表征了國寶在加速社會中作為一種快餐式“文化消費品”的存在。由于微紀錄片和國寶符號本身的文化屬性，這種“加速”并未帶來羅薩“社會加速批判理論”中的“新異化”現象，即“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關系的一種深層的、結構性的扭曲”[2]，而是走向了它的另一面，滿足了受眾對“生命的厚度”[3]和“美好生活”的追求。

技術還催生了新穎的影像表達形式。《如果國寶會說話》中運用了大量的動畫符號，這些形態各異的動畫元素在每一集中都占據了較大篇幅。如《凌家灘玉版玉龜》的簡筆動畫拆解了洛書的數字奧秘；《殷墟嵌綠松石甲骨》運用甲骨文的卡通動畫串聯了商人的一天；《后母戊鼎》采用3D動畫對合范、澆鑄、脫范幾種鑄鼎工序進行模擬；《鷹頂金冠飾》的木偶動畫再現了草原之王的生存掠奪和農耕、游牧兩大文明的交往言和；《戰紋銅壺》的拓片動畫描繪了戰國時代領土吞并、廳堂宴飲、射禮采桑的情境；《算籌》的圖示動畫演繹了十進制的運算原理；《立獅寶花紋錦》一集則全程運用現代平面設計動畫，解構和組合了大唐絲路紋錦的多變織樣與配色。作為紀錄片解說的補充，上述動畫對國寶的功能、制作、起源及文化故事的敘述起到了標識、解釋和情景再現的作用，極大地豐富了畫面的律動感。鮮明的影像符號，除卻感官層面的延伸功能外，還表征了新的意義，賦予了國寶以生命的律動和生活的哲學。古老的國寶文物也不再是博物館里靜默的器物，而是成為擅長自述表白、充滿思想感情的“有意味的活物”。

“文化表征是一種復雜的意識形態關系的最集中的再現，擁有支配權力、壟斷生產體制并對大眾審美情趣加以物化導向的社會機構關系，往往可以在某一歷史時段中，依據自身的需要，決定文化表征的內容和形式。”[4]在《如果國寶會說話》中，中央電視臺等主流媒體通過技術和影像符號的表征化過程，重新定義了新時代語境下國寶的特征與內涵。這些關于國寶的新的意義與表達，也成功調動了受眾正向的情感與評價。

二、創作與彈幕的文化共振

伯明翰學派認為，“亞文化”是與“主文化”相對的概念，它的對立面是主流文化、主導文化。“亞文化”主要是指“青年亞文化”。①胡疆鋒.亞文化的風格抵抗與收編[D].首都師范大學,2007:13.《如果國寶會說話》作為主流媒體的文化產品，無疑帶著主流文化的烙印，而對該片的創作路徑和傳播方式進行觀察，就能發現它與青年群體、“青年亞文化”之間存在著有趣的互動勾連。互聯網技術賦權下青年群體擁有充分的知識習得、信息共享和自我表達的自由。在網絡空間里，他們善于找尋志同道合的伙伴，基于共同興趣和價值追求開展亞文化實踐，通過“創生和輸出充沛的文化符號資源”[5]發出群體聲音和傳播特定價值，并試圖擴充自身的生存空間，提升在虛擬和現實社會的話語權。事實上，青年群體向來是主流文化不可忽視且極力爭取的對象。這種示好的態度，往往體現在主流文化實踐對“青年亞文化”風格的借用和搬演中。

《如果國寶會說話》就循沿了這一創作路徑。前三季的先導片充滿“去中心化”和“解構顛覆”的后現代主義審美風格。超快節奏的剪輯、滿屏對話體的彈幕、詩詞說唱與悠揚國風交疊的電子音樂，幾乎消解了歷史人文類紀錄片固有的晦澀與凝重，張揚了娛樂精神和時尚品質。同時，在以動物形象為主的國寶呈現中，創作者精心設置了一個“萌”的敘事架構。“萌文化”發軔于日本的“御宅一族”，傳入中國后，其語義和內涵有了新的延伸，主要指以“可愛純真”“戲謔幽默”為話語表征的“青年亞文化”現象。該片的“萌敘事”由對國寶“萌態”的挖掘而展開，巧妙嵌入了“萌萌噠”“呆萌”“喵星人”等典型的“萌系語言”，如“又同時顯示出一種很現代的氣質，用當下的話說，就是‘萌萌噠’……也展示著屬于它自己的‘肌肉萌’”（陶鷹鼎）、“被現在的年輕人美譽為最‘呆萌’的青銅器”（鸮尊）、“這只‘萌萌’的銅老虎”（虎符）、“漆盤上的‘喵星人’”（貍貓紋漆食盤）等，為莊重嚴肅的國寶增添了一抹溫情童趣的個性化氣質。另外，《如果國寶會說話》的海報文案將國寶的形象、質地、功能與當下的網絡流行語進行拼接，如“擊鼓說唱俑—‘C位’”“黃河鐵牛—‘老鐵，穩’”“昭陵六駿—‘颯’”“法門寺地宮茶具—‘你品，你細品’”“花樹狀金步搖—‘上頭’”“阿斯塔那伏羲女媧圖—‘比心’”“阿斯塔那俑與文書—‘吃瓜群眾’”“長沙窯青釉褐彩詩詞壺—‘爆款’”等，將文物從歷史文化語境中提取出來，與“亞文化”符號并置、整合在一起，以“舊史新說”的方式彌合了歷史和文物帶來的時空割裂感。

當主流文化實踐有意識地借用、搬演“亞文化”符號和風格時，青年群體也用“霸屏彈幕”回應以情感受用和認同。作為視頻網站的一種實時圖文評論，彈幕具有即時性、互動性、零散性等特征。《如果國寶會說話》選擇知名彈幕網站——B站作為網絡首發平臺之一，顯然是將青年群體列為主要目標受眾。在節目傳播的同時，“彈幕”這一富有生命力的典型“亞文化”實踐強勢登場，鮮明地體現了年輕用戶對紀錄片的反饋和態度。

表1：《如果國寶會說話》B站彈幕主題文本案例

在正片播放的過程中，評價節目型和贊美文物型彈幕分別表現出觀眾對節目音效、風格的認可和對古代文化藝術的認同；自發科普型彈幕是對文物知識、典故的有益補充；插科打諢型彈幕表征了一種偏正向的情感宣泄；而呼喚約定型彈幕則跨越了虛擬的觀看媒介，直接指向現實行動層面，表達了觀眾自發的對實地參觀的渴望。這六類彈幕主題呈現出與紀錄片相關的“評論空間”和“社交空間”，青年群體置身其中，不約而同地集體書寫了對紀錄片的審美認同，并進行了跨越時空的良性社交互動，普遍表達出自身積極的情感體驗。

從上述《如果國寶會說話》的創作實踐到青年群體的彈幕文本可以窺見，主流文化以主動深入的姿態精心借用、搬演“亞文化”符號，青年“亞文化”也不再表現出暴烈的抵抗或是一貫的疏離。基于話語體系和文化代碼的共享，兩者成功突破了二元對立式的文化圈層。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充滿彈性和張力的文化共振也不斷充實并滋養著主流文化和青年“亞文化”各自的文化實力。

三、傳統與時代的認同建構

文化紀錄片是主流媒體通過文化符號、影像語言和有意義的敘事來傳播價值、建構認同的典型話語實踐。《如果國寶會說話》前三季共呈現了75件國寶文物，國寶本身作為一種文化符號，是凝聚中華民族共享的歷史文化脈絡和精神價值的重要象征物。對國寶的影像呈現與生動闡釋，就是不斷喚起塵封的歷史文化記憶，從而建構“文化中國”認同的過程。

北京大學教授杜維明認為，“文化中國”是相對于“經濟中國”和“政治中國”而提出的概念，中國不僅是經濟和政治大國，擁有自己的實體、結構和組織，更是一個文化的大國。[6]他將“文化中國”劃分為“三個意義世界”，分別是“廣義上的華人社會”“離散華裔”和“與中國文化結下不解之緣的世界各階層人士”[7]，這“三個意義世界”彼此關聯的紐帶，則是以傳統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國文化”。因此，“文化中國”的話語體系和認同建構，離不開對中國傳統文化資源的挖掘與再現。

《何尊》追溯了“中國”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從歷史實證角度確證了中華文化的起源和延續；鐫刻著七部儒家經典的《熹平石經》《王羲之蘭亭序神龍本》《洛神賦圖》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突出載體，有著學術研究和書畫傳承的雙重效用；《龍山蛋殼黑陶杯》《曾侯乙尊盤》《錯金銅博山爐》《黃河鐵牛》展示了古代中國復雜精湛的工藝技術；《玉組佩》《大克鼎》《曾侯乙編鐘》《三彩載樂駱駝俑》描繪了繁盛的禮樂文化和儒家思想；《紅山玉龍》《四神紋玉輔首》《阿斯塔那伏羲女媧圖》《鎏金鐵芯銅龍》刻畫了具有鮮明中國特色和印記的玉龍、四獸和祖神圖騰……“電視節目以其直觀性和即時性更能呈現隱喻性的世界，引導受眾形成共同記憶”[8]。《如果國寶會說話》中的一件件國寶、一段段解說，帶領觀眾欣賞了一幅包羅萬象的中國文化圖景，真切領略了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與源遠流長。基于共同的歷史記憶、文化規范和心理基礎，“文化中國”的身份歸屬和價值認同得以建構。

杜維明的“文化中國”范式是一體兩面的，他將與中國毫無親緣、地緣關系的中國文化愛好者、關注者和研究者納入“第三個意義世界”，本質上詮釋了“文化中國”的對話性和包容性。“文化中國”從中國文化的母體中孕育而生，指向歷時態的傳統維度，強調“與過去的聯結”，喚起了觀眾的歸屬感；同時，它又超越了地域和族群，表征了不同文化的交流互鑒和有機融合，延伸向共時態的時代維度，強調“與當下的契合”，強化了新時代大國崛起的自豪感。

《如果國寶會說話》對時代話語下“文化中國”的建構，主要是通過互文性敘事手法實現的。“互文性是指文本與其他文本、文本及其身份、意義、主體以及社會歷史之間的相互聯系與轉化之關系和過程。”[9]《如果國寶會說話》中的互文性敘事多聚焦于國寶與當下社會背景和價值觀念之間的呼應與聯系。《鷹頂金冠飾》中南匈奴入塞時，出現了兩只人手親近并相握的畫面，暗示著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的交流與融合，為民族團結、“大一統”的價值觀念提供了歷史淵源，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當下主流意識形態相呼應。《五星出東方錦護臂》《鎏金銀壺》描述了古代絲綢之路這一代表東西交流的文化符號，“絲綢，像強勁的東風，出塞遠行。與此同時，毛、棉織物則像西風，與東風相逢在路途”“他們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想象外面的世界，而后走向外面的世界”，以這樣的敘事對接當下“一帶一路”的時代發展戰略；《孔子見老子畫像石》認為二位先圣躬身互拜的背后，是儒家思想與道家文化的交流與融合；《花樹狀金步搖》由“搖葉”講起，連綴了一段亞洲裝飾美學交流史；《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解鎖了東羅馬帝國古老教派在唐朝變遷流布的密碼。“人類文明因交流互鑒而豐富多彩……他們的智慧與人類相遇，構成了多元的世界……”“唐帝國以其廣闊的胸襟包含著對世界的多種解釋”“大唐已是一個胸懷世界的大唐”，這些解說語帶有明顯的互文性，共同指向多元并包、開放互鑒、合作共贏等大國胸懷和文化訴求。

“‘文化中國’只有在中國文化深厚的歷史流變中才能顯現出來，只有在傳統文化的現代轉換中才能體驗出來”[10]，《如果國寶會說話》通過互文敘事的方式賦值國寶故事，實現了傳統文化的創新式轉化，彰顯了文化自信以及開放包容的時代主流價值觀。它所呈現的傳統精華和現代文明有機交融的“文化中國”形象，成功建構了“傳統文化認同”和“時代大國認同”深度耦合的“文化中國”認同。

結語

《如果國寶會說話》作為國家涵養工程紀錄片，借助技術和影像重新定義了“國寶”這一文化符號，又通過“亞文化”風格的創作和傳播策略，精心詮釋了國寶文物中蘊含的中國精神、中國審美和中國價值觀，實現了召喚和鞏固“文化中國”認同的深層目的，有助于促進社會發展和國家建設。這一成功的創作路徑和制作經驗，應當成為未來文化紀錄片提升傳播效果和社會效應的良好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