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我這支筆來,想寫點我在這地面上二十年所過的日子,所見的人物,所聽的聲音,所嗅的氣味,也就是說我真真實實所受的人生教育,首先提到一個我從那兒生長的邊疆僻地小城時,實在不知道怎樣來著手就較方便些。我想把我一篇作品里所簡單描繪過的那個小城,介紹到這里來。這雖然只是一個輪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卻浮凸起來,仿佛可用手去摸觸。
一個好事人,若從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尋找,一定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里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當有一個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下三五千人口。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都在交通、物產、經濟活動情形下面,成為那個城市枯榮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種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塊堆成,位置在山頂頭,隨了山嶺脈絡蜿蜒各處走去;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布置得極有秩序。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毀的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
凡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長年澄清的沅水,向上游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都應當明白“鎮筸”是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地向深山中的村莊走去,同平民作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
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遵從古禮;春秋二季農事起始與結束時,照例有年老人向各處人家斂錢,給社稷神唱木傀儡戲。春天常有春官,穿黃衣各處念農事歌詞。歲暮年末,居民便裝飾紅衣儺神于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鳴,吹鏤銀牛角,拿銅刀,踴躍歌舞娛神。城中的住民,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戍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城鄉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于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于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常可口的菜飯,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美的歌聲。
地方東南四十里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長年深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匯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駛而過,農民各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常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小河水流環繞“鎮筸”北城下駛,到一百七十里后方匯入辰河,直抵洞庭。
這地方又名鳳凰廳,到民國后便改成了縣治,名鳳凰縣。辛亥革命后,湘西鎮守使與辰沅道皆駐守此地。地方居民不過五六千,駐防各處的正規兵士卻有七千。由于環境的不同,直到現在其地綠營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廢,為中國綠營軍制唯一殘留之物。
我就生長在這樣一個小城里,將近十五歲時方離開。出門兩年半回過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現在為止,那城門我不曾再進去過。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現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里,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
(選自《沈從文的湘西》,有刪節)
◆賞析
有人說,鳳凰古城的美,在黃永玉的畫里,在沈從文的書里。沈從文先生用清新淡雅、單純厚實的筆調,將鳳凰古城的悠久歷史娓娓道來,淳樸的民風,靜美的風光,字里行間投注著作者對這片故土的依戀,讓我們身臨其境般感受到湘西的風景美、風俗美、人情美。這篇文章觸動我們心靈的,不只有優美的文字,還有細膩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