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絲綢之路以海洋為媒介,沒有明確的線路實體,但古人以一種悲壯的方式,把貿易的載體“船”,留在了這條航路的不同海域中。對不同海域、不同時間的沉船進行考古發掘研究,將這些點串連成線,這條線就是海上絲綢之路。我的一生,就是在將這一個個點接通成線。
作為中國第一批水下考古隊員,我其實沒有什么特殊的。我出生于1962年,也是在那個年代,現代水下考古之父喬治·巴斯開始把便攜式呼吸器應用到水下考古工作中,水下考古正式誕生。
水下考古的“黃埔一期”
我在廣州出生長大,1980年高中畢業,就到了廣東省博物館工作;當了4年講解員,工作期間又在華南師范大學讀了一個在職本科;拿到學位以后,就轉到博物館的文博研究室當秘書,跟著那些老專家們轉。
1985年,我跟著參加了一個考古發掘項目,就不愛在研究室坐著了,于是就跑到了考古隊。我正式參與的第一個考古發掘是石峽遺址,做了三個月,覺得很有意思;1987年夏到1988年初,我又參與了樂昌古墓群的發掘,200多座古墓,基本是我一個人盯過來的。就這樣在實踐中,我對考古的理解越來越清晰。
1987年,沉船“南海Ⅰ號”被發現,當時廣州救撈局把發現的文物移交給了廣東省博物館。我參與了接收文物,但當時完全沒有水下考古的概念,只知道在南海發現了一艘沉船。
發現“南海Ⅰ號”以后,國家很快成立了一個水下考古工作協調小組,并開始作人才儲備:一方面是“走出去”,把人送到國外去學;另一方面是“請進來”,1987年底,請了日本水中考古學研究所所長田邊昭三先生,到北京辦水下考古培訓班,講了一個星期的課,我就是趕上了那一批。
從那時候開始,我才在理論上有了一些概念,知道什么是水下考古、怎么作水下考古,但還是覺得沉船、潛水,都是很遙遠的事情。沒想到1988年3月,國家就辦了一個水下考古潛水培訓班。當時有9個學員,這就是大家認可的水下考古的“黃埔一期”,算是中國水下考古的科班,我有幸名列其中。
1989年底,國家博物館購買了一些潛水設備,統一由水下研究室管理。一直到2010年作“南澳Ⅰ號”發掘,我才有了第一套量身定做的潛水服,那是一家公司贊助的,手臂位置還印了我的名字。后來,國家專門為水下考古建造了一艘“中國考古01”考古專用船。2014年,我參加了首航,在丹東海域進行甲午戰艦“致遠”艦調查。船上配置了工作室、文物保護實驗室、儀器設備間、折疊潛水梯、減壓艙、工作艇等,排水量近千噸。這樣的考古專用船,目前在全世界只有三艘,法國一艘、韓國一艘、中國一艘。
今天,中國的文物保護理念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沒有國家層面的支持,“南海Ⅰ號”根本無法花那么大人力、物力、財力去打撈、保護和展示。
錄下“南海Ⅰ號”唯一影像
我是第一個在水下摸到“南海Ⅰ號”的考古工作者。它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現的海上沉船中,年代最久、船體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南宋遠洋貿易商船。從發現、調查、試掘、整體打撈、發掘到后期保護,到今天已經走過了35個年頭。
2001年,我第一次潛下水作考古調查,剛開始水質還比較清,到了18米深度以下,突然就像有了一層黑霧,能見度越來越低。大部分時間是看不到船體本身的,只是偶爾能看到。我在水下錄了20多分鐘的錄像,第一次讓大家看到了“南海Ⅰ號”在水下的狀態。也是因為這段錄像,研究人員才發現船體保存得這么好,如果在水下原地發掘,絕對是個損失,這才提出整體打撈的方案。
水下考古絕不是一般的潛水打撈。打撈是一個快節奏的、計算投入產出的工作。而考古要計算的是,潛一次水能獲得多少信息。水下考古首先要布置探方、測繪攝像,繪制出船的沉態。哪個東西從什么地方撈出來,都要在相應的空間位置標記,達到逆向復原的標準。水下測繪作得越精細,得到的數據越多,未來研究能取得的成果就越多?!澳虾"裉枴睆?987年首次發現,到1989年確定沉船位置,再到2003年決定打撈,歷經8次調查。
確定了整體打撈的方案之后,2005年,岸上就開始建廣東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這個計劃在當時也是冒險的:如果沉船打撈失敗,博物館也就白建了。很幸運,我們都成功了。
2007年12月22日上午10時,“南海Ⅰ號”出水,采用古代“滾木”移重的方式運抵博物館。進了博物館,我們就把墻封了,馬上把海水灌上,讓沉船又進入了水下的狀態,這也是對文物最好的原生態保護。2013年,經歷兩次試掘之后,“南海Ⅰ號”正式開始全面保水發掘,就是“放一點水挖一點”。一直到今年,相關考古工作才接近尾聲。
最小干預是考古的最高境界,考古本身是一個破壞性的研究,挖完一個遺址,遺址其實就不存在了,只是發掘的過程可以讓我們提取有效信息來復原遺址與歷史。并不是每條沉船都需要發掘,它在水下就是一個遺址,保護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摘自《中國青年報》,崔勇口述、杜佳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