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

1954年9月,在美國邁爾堡小學,廢除種族隔離后,白人與黑人小學生終于坐在一起。

對白人和黑人在公共空間實施涇渭分明的種族隔離措施,引發黑人不滿與抗議。
2020年,非裔美國男子喬治·弗洛伊德因白人警察暴力執法而不幸死亡,引發了全美范圍內的大規模抗議,繼而發展為一場轟轟烈烈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在這場運動背后,黑人的訴求已從事件本身擴展到消除種族歧視、社會不公、貧富差距等一系列更為根本性的制度頑疾。這一事件再次將黑人問題曝光至全球公眾面前,看似偃旗息鼓的種族矛盾原來并未真正解決,黑人與白人之間的裂縫只是縮小了,仍未得到徹底的彌合。
自美國建國后,種族矛盾一直是國內問題的重中之重。在宏觀層面上,奴隸制度、南北內戰、民權運動等重大事件深刻影響了美國歷史的走向,重塑了國家的整體面貌;在微觀層面上,黑人不時拿起法律的武器,在權利被侵害后走向法院,產生了許多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判例,如催發美國內戰、被稱為“美國憲政史上最糟糕的判例”的斯科特訴桑福德案,以及確立“隔離但平等”原則、使得種族隔離合法化的普萊西訴弗格森案。當然,還有絕對無法被忽視的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 of Topeka)(以下簡稱布朗案)。布朗案如今已被視為美國最高法院最具進步意義的判例之一,它吹響了終結種族隔離的集結號,為種族平權提供了法律依據。但歷史的進步鮮少是在風平浪靜的“光榮革命”中完成的,廢除種族隔離制度的歷程也經歷了驚心動魄的抉擇和跌宕起伏的斗爭。
美國建國之時,制憲先賢們已經意識到奴隸制的不正義和非人道,但是南北在這一問題上分歧嚴重,雙方只得暫時達成妥協,允許奴隸制的存在,甚至還寫入了憲法之中。隨著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南北雙方在奴隸制的存廢問題上愈發劍拔弩張,最終導致了一場漫長而慘烈的內戰。
盡管南北內戰初期南方軍勝多負少,但北方憑借人口、工業、經濟、道義等優勢取得了最終勝利。為了鞏固勝利成果,兌現《解放黑奴宣言》的承諾,北方主導的國會通過了3條憲法修正案:第13修正案旗幟鮮明地宣布廢除奴隸制和強迫勞役(除非是懲罰犯罪行為);第14修正案規定了特權或豁免權條款、正當程序條款、平等保護條款等,實質上確認了黑人的美國公民地位;第15修正案賦予了黑人選舉權,規定這項權利“不得因種族、膚色或過去的勞役狀況而被合眾國或任何州否認或剝奪”。3個修正案尤其是第14修正案,其影響之深遠,意義之重大,怎么形容也不為過,因此有“第二次制憲”之稱。
同時為了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穩定聯邦社會秩序,內戰結束后,南方還于1865年至1877年經歷了漫長的重建時期。這一時期南方由聯邦政府進行直接管理,并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軍事等方面進行了多項改革。在政治方面賦予黑人政治權利,黑人的社會境況大為改善,比如符合資格的黑人可以通過選舉進入州議會和國會,黑人兒童可以進入種族混合的免費公立學校。此外,國會還于1867年通過了《重建法》,將黑人的選舉權以法案的形式確立下來。
但重建時期一結束,南方白人就對黑人展開了瘋狂的反攻倒算,不僅黑人之前獲取的權利再度喪失,還淪為了無奴隸之名、卻有奴隸之實的“賤民”階層,其中最為突出的表現就是“祖父條款”和吉姆·克勞法。所謂“祖父條款”(grandfather clause),是指1867年1月1日以前有選舉權的人及其子孫,一律享有選舉權,而從1870年起則必須具備相應財產或教育等資格方可取得選舉權。因1867年以前有選舉權者基本為白人,1870年又正好是第十五修正案通過的那一年,南方州通過這種方式巧妙地限制了黑人的選舉權,使得絕大部分黑人喪失了通過投票表達自身訴求的機會。所謂吉姆·克勞法,是對1876年至1965年間白人制定的關于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的系列法案的統稱。吉姆·克勞本是舞臺劇中一個黑人滑稽角色的名字,后來還出現了一首以此命名的黑人流行歌曲。但這個名稱的內涵逐漸發生了流變,成為了蔑視和侮辱黑人的代名詞,并由此發展出了吉姆·克勞主義。根據吉姆·克勞法的規定,在公共空間對白人和黑人實施種族隔離措施,學校、餐館、劇院、衛生間、公共交通工具等場所被劃為涇渭分明的兩個區域,黑人不得進入白人專屬的地帶。
吉姆·克勞法之所以能夠大肆橫行,并且在南方各州愈演愈烈,與最高法院一樁臭名遠揚的判例有關,這就是著名的普萊西訴弗格森案(Plessy v. Ferguson)。正是這個案件,為種族隔離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并為吉姆·克勞法的制定與施行大開方便之門。
1892年6月7日,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荷馬·普萊西(Homer Plessy)進入東路易斯安那鐵路一輛專屬白人的車廂。根據路易斯安那州《隔離車廂法》,白人和其他有色人種須乘坐隔離開的車廂,普萊西因此被捕。之后他根據憲法第13、14修正案,將路易斯安那州告上法庭,初審法官約翰·霍華德·弗格森(John Howard Ferguson)判其敗訴。不服判決的普萊西就弗格森的裁決向州高級法院提起控訴,法院依然維持原判。1896年,普萊西繼續上訴至最高法院,尋求最終救濟。最高法院大法官以7:1的投票結果判定路易斯安那州法律不違憲,還創設了“隔離但平等”(separate but equal)的原則,并認為這一做法并不構成對黑人的歧視。
普萊西案實際上確認了種族隔離的合法性,盡管該案僅涉及公共交通,但南方各州紛紛將其擴張到教育、衛生、餐飲、娛樂等多個領域。在這些場所,“白人的歸白人,黑人的歸黑人”,他們雖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黑人卻被放逐于正常社會生活之外,成為了身份低微的二等公民。因為盡管法律規定要為白人和黑人分別配備服務設施,但這些設施往往存在巨大差距,白人的明顯要優于黑人。以教育領域為例,“1899年,黑人兒童占南方學齡兒童總人數的31.6%,但用于黑人的教育經費投入僅占公共學校教育總經費的12.9%;黑人學校的上學天數平均每學期比白人學校少59天。就南方各州黑人學校的生均投入來看,1940年,南卡羅萊納州、佐治亞州、阿拉巴馬州的黑人生均投入只達到白人的33%;而在密西西比州,這一數據只有白人的15%。”而且,黑人教師的教學任務通常也比白人重,但工資只有后者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
如此懸殊的種族差距導致訴訟源源不斷地涌向法院,但法院遵循普萊西案創設的先例,黑人極少獲得勝訴,直到布朗案的到來,才算撬開了一個裂口,終于推翻了普萊西案所確立的原則。
奧利弗·布朗(Oliver Brown)是一名黑人,居住在堪薩斯州托皮卡市,從事鐵路焊接工作,還是當地黑人衛理公會教堂的助理牧師。布朗的女兒琳達到了上小學的年紀,但由于黑白分校制度,琳達無法在離家只有幾個街區的白人小學薩姆小學就讀,反而每天要步行1.6公里,穿過危險的鐵路交叉口,再乘坐公共汽車去8公里之遙的黑人小學門羅小學讀書。
布朗向薩姆小學提出入學申請,遭到了托皮卡教育委員會的拒絕,理由自然是黑人學生不得在白人學校就讀。無奈之下,布朗聯系了他的朋友、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NAACP)在當地分會的主席麥金利·伯內特,尋求該組織的幫助。
NAACP可是美國家喻戶曉的民權組織,其宗旨為“保證每個人的政治、社會、教育和經濟權利,并消除種族仇恨和種族歧視”。自1909年成立以來,NAACP為有色人種尤其是黑人提供了大量法律援助,極大維護了黑人權益,為消除種族歧視作出了巨大貢獻。NAACP初始目標是在種族隔離的制度背景下推動黑人和白人待遇的平等化,但從30年代開始,這一目標發生了根本轉向,開始將廢除種族隔離、促進種族融合作為新的奮斗方向。布朗案恰恰提供了這樣一個契機,NAACP決定就此“發難”,向種族隔離制度發起挑戰。
在NAACP的幫助下,1951年3月22日,布朗和其他有類似不公經歷的家長向法院提起訴訟,狀告托皮卡教育委員會,要求在托皮卡地區的公立學校中廢除黑白分校制度。1951年6月25日至26日,堪薩斯聯邦地區法庭開庭審理此案。在案件審理中,原告律師聲稱“隔離但平等”形式上看似平等,實質上卻并不平等。黑白分校制度嚴重損害了黑人學生的自尊心,給他們造成低人一等的自卑感。被告律師則主張種族隔離已經成為一種司空見慣的生活方式,甚至辯稱這是在為黑人學生進入種族隔離社會做準備。他們還列舉了一些功成名就的黑人,證明隔離制度并沒有妨礙黑人兒童的成長成才。
1951年8月3日,地方法院宣布遵循先例,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但判決也承認黑白分校確實給黑人兒童造成了不利影響,隱含了對種族隔離的批判之意。盡管敗訴,布朗還是從中看到了勝利的希望。1951年10月1日,布朗和其他原告依據特別程序規則,將案件直接上訴到最高法院,期冀在終局裁決中獲得一錘定音的勝利。

“布朗案”包含的5個子案件涉及的當事人——非裔美國學生及其家長的合影。

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荷馬·普萊西因故意與白人乘坐同一節車廂而被捕。

奧利弗·布朗的女兒琳達·布朗,成人之后也致力于民權運動。

瑟古德·馬歇爾是美國最高法院第一位黑人大法官。
需要說明的是,在布朗案前后還有4個涉及到黑白分校和種族隔離的案件上訴到最高法院,分別為南卡羅來納州的布理格斯訴伊利奧特案、弗吉尼亞州的戴維斯訴愛德華王子縣教育委員會案、特拉華州的哥伯哈特訴貝爾頓案和哥伯哈特訴布拉案、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的波林訴夏普案。由于案情相似,最高法院決定合并審理,這5個案件被統稱為“布朗案”。
由于案件涉及到種族隔離制度的存廢,自然引起了全國公眾的特別關注。為了打贏這場至關重要的案件,雙方都組建了強大的律師團隊,做了充足的準備工作。
原告首席律師瑟古德·馬歇爾(Thurgood Marshall)可謂是美國法律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是美國最高法院第一位黑人大法官,在任期間(1967—1991年)始終為弱勢群體發聲,維護女性、少數族裔和外國移民的合法權利。在進入最高法院之前,馬歇爾曾擔任NAACP律師,代理過大量民權案件,致力于維護公民權利和社會正義,其中以布朗案最為著名。與其共事過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劉易斯·鮑威爾曾盛贊道,“瑟古德·馬歇爾為帶領我國走出種族隔離的荒原而作出的重大貢獻是任何美國人所無法比擬的。”
1952年12月9日,萬眾矚目的布朗案開庭審理。在庭審中,馬歇爾明白普萊西案的先例效應,因而采用了布蘭代斯訴訟法,也就是忽略先例和法律條文,注重社會現狀、實地調查、統計數據和專家意見。馬歇爾闡明了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的調查結果,指出種族隔離給黑人兒童造成了根深蒂固的身心傷害,致使他們產生了身為黑人的自卑感和自憎意識。他還進行了一項實驗,讓黑人兒童從2個白色和2個棕色中選擇他們喜歡的顏色,結果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白色,這也佐證了種族隔離的潛在危害。接著他又說明由于黑白學校的巨大差距,使得黑人學生在教育條件上大大落后于白人學生,這違反了憲法第14修正案中的平等保護條款,因此應判決種族隔離教育制度違憲。

厄爾·沃倫大法官是該案出現戲劇性轉折的關鍵人物。

2014年,布朗案60周年紀念活動中,示威者在美國最高法院外抗議種族隔離教育現象仍然存在。
被告律師則主要從3個方面據理力爭:其一,秉持州權至上主義,實行何種教育制度完全是本州的自主權力,聯邦無權干涉。其二,對實施黑白混校的效果表示質疑,并且指責馬歇爾所謂的社會調查結果純屬無稽之談,“那大部分都是以社會科學的名義,來為自己的偏見尋找遁詞的把戲。”其三,他們聲稱一旦黑白混校,不僅會摧毀南方各州的公立教育系統,還會導致種族矛盾進一步激化,引起社會動蕩和種族戰爭。
在最高法院9名大法官中,有8名在該案上意見各異且勢均力敵,只有法蘭克福特大法官左右為難,遲疑不決。這倒不是說法蘭克福特沒有自己的主見,而是他深知布朗案的重要性和復雜性,因此更加穩重和審慎。他信服馬歇爾的論斷,也知道種族隔離的危害,但又認為就第14修正案是否禁止種族隔離應當進行詳細論證,而且在這一重大問題上,最好9位大法官做出一致裁決,顯示最高法院的整體態度,盡量緩解南方各州的抵制情緒和國內社會的分裂危機。
1953年5月,最高法院接受了法蘭克福特推遲判決的建議,宣布布朗案秋天再審。而就在兩次庭審期間,案件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勝利的天平明顯向原告方傾斜。1953年9月8日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弗雷德里克·文森因心臟病突發離世,艾森豪威爾總統提名厄爾·沃倫擔任第14任首席大法官。之所以這對原告是重大利好,是因為文森對該案持保守態度,不愿推翻普萊西案,而沃倫則完全處于對立立場。沃倫篤信進步主義,追求公平正義,作為共和黨人他曾長期擔任加利福尼亞州州長,不僅深得民眾愛戴,就連民主黨陣營也對其心服口服。在他主持最高法院期間(1953—1969年),正是民權運動風起云涌的年代,最高法院也順應時代發展,在維護民眾權利、保障言論自由、禁止種族隔離、推進政教分離等方面做出了許多名垂青史的里程碑式判決。
沃倫與法蘭克福特抱有相同的擔憂,因此為了讓所有大法官都贊同廢除種族隔離的判決,沃倫開始對他們一一做“思想工作”,以示最高法院的團結,減少判決所引發的社會動蕩。極具政治才能和人格魅力的沃倫最終說服了保守派大法官,使得他們全部“倒戈”向自由派陣營。
1953年12月8日,布朗案再次開庭審理。沃倫大法官“眼觀四處,耳聽八方”,很少打斷律師的發言。隨著沃倫的加入,原告可以說已經勝券在握了。
1954年5月17日,這本是尋常的一天,卻因布朗案劃時代的判決而被定格為“歷史上的今天”。沃倫鄭重宣布“隔離但平等”違憲,種族隔離教育制度應予廢除。在判決書中,沃倫并未過多考慮立法原意和遵循先例,而是觀照社會現實和制度實踐,“我們無法將時鐘回撥到1868年該修正案獲得采納之時,甚至1896年普萊西訴弗格森案下判之時。我們考察公辦教育的根據,必須是其在全國范圍內的充分發展及其在美式生活中的現時地位。只有這樣才能決定公辦學校中的種族隔離是否剝奪了當下案件對原告的法律平等保護……我們就討論當下案例所提出的問題:單純基于種族而對公辦學校兒童施行種族隔離,即便物理設施和其他‘有形’因素可能是平等的,是否剝奪了少數族裔兒童的平等教育機會?我們相信答案是肯定的。”
判決書也采納了馬歇爾的觀點,“在公辦學校中將白人和有色人種兒童隔離開來,會對有色人種兒童產生不利的影響。當隔離具備法律的約束力時,影響會更大,因為種族隔離的政策通常被解讀為指向黑人群體的低人一等。低人一等的感受會影響到兒童的學習動機。因此,具備法律約束力的隔離可能阻滯黑人兒童的學習和心理發育,并剝奪他們在種族融合的學校系統下本來可以獲得的某些利益。”進而沃倫宣布“隔離但平等”違憲——“在公辦教育領域,‘隔離但平等’的司法學說沒有地位。隔離的教育設施天然地不平等。因此,我們認定,原告及作為這些案件起訴目的的、其他處境相似之人,由于所訴稱的種族隔離的緣故,被剝奪了第十四修正案所保障的、法律的平等保護。”
1955年4月11日至14日,最高法院又開庭審理“布朗第二案”,討論如何平穩而恰當地結束黑白分校,以期完成和平過渡。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盡管最高法院已經采取了十分謹慎的措施,該判決依然在南方各地引起激烈抗議,并相繼爆發了小石城事件、擋校門事件等反對黑白混校的重大騷亂和沖突。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最高法院的法律背書、聯邦政府的武裝保障和民權人士的行動支持匯聚成了一股難以阻擋的平權洪流,南方州的抵制再衰三竭,種族隔離的藩籬終被拔除殆盡,“黑白分明”的景觀一去不復返了。
基于普遍共識,我們不假思索地認為“知識改變命運”。倘若對這句真理繼續溯源,則會得出另一個不容置疑的結論,那就是“教育改變命運”,尤其是對那些貧寒之家和窮苦之人來講,教育是逆轉人生的有力杠桿。在種族隔離、黑白分校的南方,黑人由于缺乏公平的起點,享受不到優質的教育,導致他們陷入了貧窮、吸毒、犯罪等代際傳遞的無解連環。最高法院在布朗案的判決上一改司法謙抑本性,主動擁抱司法能動,或許這一判決無法徹底改變他們的命運,但至少為黑人兒童提供了一個公平的教育機會,而“在機會公平中,教育公平是最大的公平”。同時,最高法院也充分發揮了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的作用,創造了又一個彪炳史冊的偉大判決,正如美國前總統喬治·W·布什在慶祝布朗案50周年時所說——這是“一個使美國永遠更好的判決”。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