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欣雨

說一口“廣普”的高個子女孩小橙,大學學習漢語國際教育,現在是某機構的輔導老師。在互聯網上,她活躍地展示著自己,置頂微博向陌生人介紹自己喜歡的電影、劇集和音樂。在她毫無波瀾的人生里,稱得上執著的事情,是在一款童年游戲中,堅持做一頭熊,以及每隔一段時間在網絡中搜索“排山烈打”這個奇怪的名字。
1500公里外的江蘇鎮江,22歲的大四男生小排正處于土木工程的“深坑”中。他在工地做過實習施工員,“是真的累”。但總的來說,他對前途保持樂觀。跟很多男生一樣,從五年級起,他的零花錢就交給了網吧。玩游戲的這么多年里,他起過無數個ID,一個十分古早且已棄用的叫“排山烈打”。那也是一頭熊的名字。
把記憶拉回2007年。被稱為QQ寵物之父的汪海兵辭職創辦了《摩爾莊園》,這款養成類社區游戲同《奧比島》《賽爾號》一起,成為很多人的童年記憶。
生活在廣東中山的五年級學生小橙注冊了《奧比島》,她對熊有種天然的好感。而成為島民正意味著變成一頭熊,她選擇了橙色的毛皮,取名小橙Bear。
很快,每天作業一完成,她就變身為熊,將所有休閑時間投入島上。每周,島上眾熊會接到系統發布的主線任務。小橙把大部分時間耗在在圖書館整理圖書或在餐廳做服務員上,以此購買物品裝飾自己的家。
當然,賺夠了錢,通常會買房——在一群番茄屋、南瓜屋、樹屋中,小橙心儀的是一座像《飛屋環游記》電影里的氣球屋那樣的房子。她攢了很久的錢才成了有房一族。
同年,陜西咸陽的8歲男孩小排家里買了一臺厚厚的臺式機,他愛上了電腦里的虛擬世界。他記得,同學大都玩《摩爾莊園》和《賽爾號》,他試圖跟風,但這兩款游戲需要郵箱注冊,對于還未掌握輸入法的男孩來說,怎么打出@是個解決不掉的難題。
無奈之下,他選擇了《奧比島》,成為了一頭熊。注冊ID時,他想到“排山倒海”這個名字,兩根手指頭在鍵盤上左跳右跳,屏幕上隨光標顯示出“排山烈打”,他想刪掉,慌亂中按了回車鍵——確認。
《奧比島》的開發者早年宣稱,其目的之一是促進兒童社交。而孩子們開啟友誼的方式總是很簡單。
在游戲里的廣場上,每到周末,熊山熊海,熙熙攘攘。一頭熊打一句“你好呀”,這句話會出現在玩家的腦袋上,迎面走來的熊也很快回復“你好呀”。或者是朝別人扔個雪球,對面發:“你為什么打我?”然后就加了好友。
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名字、長相,游戲里的聊天僅限于玩耍,只有下線時的告別語會把大家拉回現實:“我要去補課了。”“我要開學了,下學期見。”
在小橙的印象里,有一天,游戲里的她后面跟著一頭奇怪的熊,出于好奇,他們加了好友。小排對這場相遇的記憶不是很清晰,后來他想,也許是那天對方穿的衣服比較漂亮。
廣東中山的小橙Bear和陜西咸陽的排山烈打成了游戲好友,一起打工賺錢,買房買地。一年多后,他們失聯了。
那幾年,小橙在《奧比島》里加了幾百個好友。14年后,她在想,為什么偏偏對排山烈打念念不忘?在小橙的印象里,那是個安靜、內向、寡言的男孩。
電腦的另一端,小排形容自己小時候“活潑開朗、樂觀大方”,那為何會給人內向的印象?“因為我不會打字啊!”
如今,他們很難具體講述那些共同消磨掉的時光里,到底一起做了什么,但在回憶時,總會陷入一種往事帶來的愉悅中。
小橙記得她最愛和排山烈打玩一個需要雙人合作的射擊游戲,她總能贏小排。每周主線任務發布后,小橙和小排常一起研究,互相給對方靈感。不想打工的日子里,他們常一起去叮咚小溪釣魚。
“小時候,就因為上線有個朋友一起玩,我就覺得特別幸福。”小排說。
如果對小排來說,游戲里的好友是美好的陪伴,那對小橙來說意義則更深刻。“當時我們這邊比較排外,有同學知道我媽是外省人,會開一些玩笑。而在游戲里比較純粹,聊天也輕松。”
升入初中后,課業壓力增大,小橙登錄游戲的次數少了,高中后就更少了,偶爾進入游戲也什么都不做,發呆,到處轉轉。
她沒有改ID,也沒有改變家里的任何裝飾,彩色花束、噴泉在虛擬世界里靜靜待了14年。每次登錄,她都發現,好友列表里的黑色頭像越來越多。高考結束,她考上一所武漢的大學。
小排也很少登錄了,他的高中在籃球和各種游戲中度過。多年后,上了大學的他,開始在電腦上挨個登錄以前玩過的游戲,包括《奧比島》。
打開游戲,小排發現,玩家需要不停地點叉號,來關閉誘導你充值的頁面。游戲推出了人類形象,玩家可以選擇在島上以熊或人的面目示人。小排無措地站在游戲里的大街上,滿街都是人,只有他一頭熊。
滿腦子問號的小排點開好友列表,滑來滑去,停在了“小橙Bear”上。他去了她的家里,那里的裝飾一直沒有變過,他在留言板上寫道:“還記得我嗎?咱們9年前一起玩過。”
在武漢,小橙大四,畢業季來臨,她決定回廣東生活。可能是某天突然的傷感,她打開電腦,登錄了《奧比島》,留言板上跳出了小排的問候。兒時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第一感覺是很開心,好像不只有我一個人在回憶童年。”她在游戲里回復:“我一直記得你呢!”
時間來到2019年。由于一直沒有收到排山烈打的回復,小橙嘗試在一些社交軟件上搜索這個ID。在一次次失望后,2021年6月,她登錄游戲,給小排留言。“我是小橙。《奧比島》要出手游啦!也不知道你能不能上線看到我的留言。希望我們可以再一起接著玩呀。”有時候,她也在質疑自己,一定要找到這個人嗎?
終于,2021年11月,她搜到一條@弱智吧官微發的微博:
你們都說我是弱智,其實只有我遵守了當年一起不長大的約定。——排山烈打
一條恰好在描述童年的微博。小橙有種直覺,這就是她要找的排山烈打。她的直覺是對的。小排此時已經成了一名活躍網民,百度貼吧是他唯一保留“排山烈打”ID的平臺。
一個想法擊中了小橙:這可能是一個百度貼吧ID。她迅速打開,搜索“排山烈打”,不到一秒,電腦為她彈出結果。已是深夜,她還是給對方留言:“不知道你是不是《奧比島》的排山烈打呢?”
第二天晚上,她收到了回復:“是是是,太是了,這都行?!”
那一刻,他們都被一種神奇感擊中。小橙覺得,她好像費盡千辛萬苦,完成了一個奧比島上的尋人任務。對方記得她,“就覺得圓滿了。好像把失去的東西找回來了”。而排山烈打的感受則符合他對自己搞笑男的定位,“我就想,這也行?”
他們很快加了微信——對于兩個14年前就在一起打游戲的朋友來說,確實太晚了。他們知道了彼此的年齡和故鄉。原來當年一起在小溪邊釣魚的,是一個五年級的姐姐和一個一年級的弟弟。他們還發現彼此有相同的表情包。
2022年2月,這個尋找和重逢的故事在微博上獲得了數萬點贊,人們在評論里感慨,這是一場互聯網式的浪漫。
重逢后,他們沒有聊太多,彼此都保持著對對方私人空間的尊重和界限感。但他們的故事將永遠被互聯網銘記,連帶著那已消逝的童年的美好。
(梅子摘自“谷雨實驗室-騰訊新聞”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