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

在《平凡的世界》進入具體的準備工作后,首先是一個大量的讀書過程。有些書是重讀,有些書是新讀。有的細讀,有的粗讀。大部分是長篇小說,尤其是盡量閱讀、研究、分析古今中外的長卷作品。其間我曾列了一個近百部的長篇小說閱讀計劃,后來完成了十之八九。同時也讀其他雜書,理論、政治、哲學、經濟、歷史和宗教著作等。另外,還找一些專門著作,農業、商業、工業、科技,以及搜羅許多知識性小冊子,諸如養魚、養蜂、施肥、稅務、財務、氣象、歷法、造林、土壤改造、風俗、民俗、UFO(不明飛行物),等等。那段時間,房子里到處都擱著書和資料:桌上、床頭、茶幾、窗臺,甚至廁所,以便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隨手都可以拿到讀物。讀書如果不是一種消遣,那是相當熬人的,就像長時間不間斷地游泳,使人精疲力竭,有一種隨時溺沒的感覺。
書讀得越多,你就越感到眼前是數不清的崇山峻嶺。在這些人類已建立起的宏偉精神大廈面前,你只能“側身西望長咨嗟”!
在“咨嗟”之余,我開始試著把這些千姿百態的宏大建筑拆卸開來,努力從不同的角度體察大師們是如何巧費匠心把它們建造起來的。而且,不管是否有能力,我也敢勇氣十足地對其中的某些著作“橫挑鼻子豎挑眼”,提出批判,包括對那些自己十分崇敬的作家。
我提著一個裝滿書籍資料的大箱子開始在生活中奔波。鄉村城鎮、工礦企業、學校機關、集貿市場;國營、集體、個體;上至省委書記,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觸及的,就竭力去觸及。有些生活是過去熟悉的,但為了更確切體察,再一次深入進去——我將此總結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過去不熟悉的,就加倍努力,爭取短時間內熟悉。對于生活中現成的故事倒不十分感興趣,因為故事我自己可以編——作家主要的才能之一就是編故事。而對一切常識性的、技術性的東西則不敢有絲毫馬虎,一枝一葉都要考察清楚,腦子沒有把握記住的,就用筆詳細記下來。比如,詳細記錄作品涉及的特定地域環境中的所有農作物和野生植物;當什么植物開花的時候,另外的植物處于什么狀態;環境內所有家養和野生的飛禽走獸;民風民情民俗,等等。在占有具體生活方面,我是十分貪婪的。我知道占有的生活越充分,表現生活就越自信,自由度也就會越大。作為一幕大劇的導演,不僅要在舞臺上調度眾多的演員,而且要看清全局中每一個末端小節,甚至背景上的一棵草一朵小花也應力求完美準確地統一在整體之中。
春夏秋冬,時序變換,積累在增加,手中的一個箱子變成了兩個箱子。
奔波到精疲力竭時,回到某個招待所或賓館休整幾天,再出去奔波。走出這輛車,又上另一輛車;這一天在農村的飼養室,另一天在渡口的茅草棚;這一夜無鋪無蓋和衣躺著睡,另一夜緞被毛毯還有熱水澡。無論條件艱苦還是舒適,反正都一樣,因為愉快和煩惱全在于實際工作收獲大小。
時光在流逝,奔波在繼續。
在這無窮的奔波中,我也欣喜地看見,未來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輪廓已經漸漸出現在生活廣闊的地平線上。
(標題為本刊自擬,內文因版面限制,有所調整)(摘自《早晨從中午開始》(2022 版),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張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