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靜
(重慶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重慶 401331)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工業化與城市化的聯合推動下,美國初步實現了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巨大轉型,同時也引發了史無前例的外來女性移民潮。從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頭十年,(1)美國移民委員會對1893年、1894年、1895年、1899年等四個年份的外來移民統計沒有進行性別區分,所以本文中的數據并不包括這四年。①共有超過600萬外來女性移民美國,其中來自俄國、波蘭、(2)鑒于波蘭在本文研究時段被瓜分,本文中波蘭主要指原波蘭統治地區或作為族裔的“波蘭人”。奧匈帝國、意大利等東、南歐地區的女性移民異軍突起,數量高達230余萬人,所占外來女性移民的比例也從19世紀70年代的7%上升到20世紀頭十年的68%。(3)此處的人口數量和比例皆由筆者根據相關數據計算。參見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3, Statistical Review of Immigration, 1820—1910——Distribution of Immigrants 1850—1900, Senate Document No.756, 61st Cong., 3rd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p.138, 240, 352.進入美國后,絕大部分東、南歐女性移民在承擔傳統家庭角色的同時,表現出比以往西、北歐女性移民更多地參與經濟活動的特征。她們通過進入工廠工作、從事家庭分包合同制生產、經營家庭旅館、充當街頭小販、幫助家族企業或自主創業等方式,活躍于美國資本主義工商業體系之中,與美國社會產生了密切深入的互動,由此在個人、家庭、社區以及美國社會等不同層面上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于美國東、南歐女性移民的經濟參與活動,國外學界已有研究大都以個案形式考察女性移民從事工廠就業的狀況及其產生的影響,(4)這方面的研究成果頗多,例如,科洛姆博·弗瑞歐(Colomba Furio)通過考察意大利女工在美國服裝產業發展中的角色和作用,進而解析美國工業社會的崛起與移民女性之間的互動關系。參見Colomba Furio, Immigrant Women and Industry: A Case Study: The Italian Immigrant Women and the Garment Industry, 1880—1950, Ph.D. Dissertation of New York University, 1979;勞拉·安克爾(Laura Anker)考察了康涅狄格州意大利、波蘭和東歐移民女性在就業領域的貢獻和收獲,認為她們是積極的參與者而不是受害者。參見Laura Anker, “Women, Work and Family: Polish, Italian and Eastern European Immigrants in Industrial Connecticut, 1890—1940,” Polish American Studies, Vol. 45, No.2 (Autumn 1988), pp.23-49;蘇珊·格倫(Susan A. Glenn)考察了俄國猶太隔離區的女性移民在美國工廠中的就業狀況與遭遇及其與美國主流社會的互動。參見Susan A. Glenn, Daughters of Shtetl: 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0.較為忽視移民女性在非工廠領域進行的各類以掙錢為目的的經濟活動。事實上,絕大多數東、南歐女性移民從事了許多與市場經濟直接相關并獲得經濟收入,但并沒有被視為就業的社會生產和服務活動。例如,女性移民在家從事的房屋和床位租賃、參與自家店鋪經營、在生產旺季時從事家庭手工生產等等。這些經濟活動在傳統上并未納入就業的范疇,但對于美國的工業經濟、移民家庭和社區發展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隨著東、南歐女性移民的人口統計資料、調查報告、信件、日記、回憶錄、訪談錄、社區檔案、家庭檔案等資料被不斷發掘,部分學者開始考察移民女性在工廠之外獲取經濟報酬的活動,進而評估其經濟貢獻。例如,科林·克勞斯(Corinne Krause)通過對匹茲堡市75位已婚東、南歐移民女性口述史料的挖掘和解讀,認為這些移民女性在兼顧家務勞動和家庭管理的同時,參與了多種形式的經濟活動,其所產生的經濟價值,絲毫不遜色于從事工廠就業的丈夫與女兒對家庭經濟以及整個社會的貢獻。(5)Corinne Krause, “Italian, Jewish, and Slavic Grandmothers in Pittsburgh: Their Economic Roles,” Frontiers: A Journal of Women Studies, Vol. 2, No.2 (Summer 1977), pp.18-28.喬安·詹森(Joan Jensen)考察了女性移民從事的制作衣服、黃油、服務寄宿者等以家庭生產為中心的經濟活動,認為這是移民家庭得以經濟立足和物質條件改善的重要收入來源,同時給予了移民女性更多了解美國社會的機會。(6)Joan Jensen, “Cloth, Butter and Boarders: Women’s Household Production for the Market,” Review of Radical Political Economics, Vol.12, No.2 (Summer 1980), pp.14-24.總體而言,學界關于東、南歐女性移民經濟參與活動的研究大都聚焦于工廠就業領域,對這些移民群體其他形式的經濟參與活動的研究相對不足,這也為后續的研究提供了空間。國內關于美國東、南歐女性移民的研究才剛剛起步,成果十分有限。(7)國內學界關于該時期美國東、南歐女性移民的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何黎萍等考察了20世紀初美國意大利女性移民工廠工作的狀況,參見何黎萍、侯俊玲、孫靜靜:《20世紀初美國的意大利移民女工境遇探析——以紐約市三角襯衫廠火災為例》,《安徽史學》2020年第4期;楊靜考察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女性移民的認知和態度,參見楊靜:《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女性移民的負面認知與社會改革(1880—1920)》,《安徽史學》2016年第5期。另外還有幾篇碩士學位論文,參見崔玉娟:《美國猶太婦女社會地位研究:以東歐猶太婦女為例(1881—1914)》,碩士學位論文,河南大學,2010年;藍璘:《大覺醒:美國女權運動影響對美國猶太社會婦女的影響》,碩士學位論文,四川外國語學院,2012年。此外,國內有關美國東、南歐整體移民群體的研究成果中,對女性移民也有所涉及。參見李愛慧:《文化的移植與適應:東歐猶太移民的“美國化”之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年;王寅:《美國愛爾蘭和意大利移民比較研究》,《世界歷史》2005年第4期。基于此,本文在參考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使用相關檔案文獻資料,從整體上考察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東、南歐女性移民的經濟參與活動,分析這些移民群體廣泛參與經濟活動的原因及產生的影響,以期重新評估該時期移民女性的經濟價值和社會貢獻。
東、南歐女性移民之所以在美國積極從事各種以掙錢為目的的經濟活動,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們普遍面臨頗為嚴峻的經濟困境。從經濟能力這個角度看,東、南歐移民在抵達美國之前,普遍生活貧困。正如有學者指出,1880—1910年進入美國的1 800多萬移民絕大多數都是赤貧者,(8)Roger Daniels, “The Immigrant Experience in the Gilded Age,” Charles W. Calhoun, ed., The Gilded Age: Perspectives on the Origins of Modern America,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7, p.80.這其中尤指東、南歐移民。意大利移民主要來自南部的農業區,本來經濟狀況就欠佳,再加上當時農業經濟危機的肆虐,這些移民到美國時,幾乎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相關調查顯示,96%的意大利移民都是乘坐最便宜、環境最差的三等艙來美國的,(9)Robert F. Foerster, Italian Emigration of Our Tim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9, p.48.這也是他們經濟拮據的有力證據。俄裔猶太移民大都是為了逃避貧困和政治迫害才選擇前往美國的,他們在母國主要是通過商業和手工制作來支撐生活,但這并不能給他們提供穩定的經濟收入,再加上沙俄政府的經濟高壓政策和深度剝削,很多猶太家庭在移民美國之前就已經瀕臨破產。(10)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umes 12, Immigrants in Industries: Part 8, Leather Manufacturing;Part 9: Boot and Manufacturing, Senate Document No.633, 61st Cong., 3rd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p.290-291.有研究者指出,1899—1905年移民美國的俄裔猶太人平均攜帶的資金不超過8美元。(11)George Pozzetta, Immigrant Institutions: The Organization of Immigrant Life, New York: Garland Publishers, 1991, p.104.這些移民群體到達美國后幾乎是衣食無靠、白手起家,其經濟貧困狀態是不難想象的。
相較于在歐洲母國的生活,美國極高的生活成本給初來乍到的移民群體帶來了巨大的挑戰。1920年,賓夕法尼亞州“伯利恒家庭福利救濟會”(Family Welfare Association of Bethlehem)的調查發現,當地一個五口之家,如果想要獲得舒適、健康的生活,需要678美元的衣食花費,180美元的房租,84美元的取暖、燒柴等費用,此外還需要醫療、保險、稅務、教育和娛樂等發展性和預防性家庭支出。(12)Caroline Manning, The Immigrant Women and Her Job,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30, pp.48-49.在東、南歐移民女性大量聚集的紐約市,1914年一個五口之家的消費支出每年需要876美元,到1917年增長到了980—1 018美元。(13)Hazel Kyrk, Economic Problems of the Family, New York: Harper & Brothers, 1933, pp.206-207.美國城市的房租一直呈現增長的趨勢,從1915年到1920年便增長了1.5倍之多,而工人的工資卻永遠趕不上房租的增長速度。(14)Caroline Manning, The Immigrant Women and Her Job, p.6919世紀末20世紀初期,很多移民新手工人工資水平保持在每周3—5美元,這雖然已經是他們在歐洲工資的數倍,但用這些錢在美國消費,仍然是捉襟見肘、入不敷出。(15)Caroline Manning, The Immigrant Women and Her Job, p.65.此外,移民家庭龐大的人口規模也加重了他們的生活負擔。美國政府對移民就業女性的抽樣調查證實,她們大部分來自人口眾多的大家庭,56.2%的家庭有1—3名子女,43.8%的家庭擁有4個及以上子女。其中,非英語母語移民家庭的女子比英語母語家庭高出0.6個,而非英語母語群體中,尤以來自東、南歐地區的意大利和俄裔猶太移民家庭為最多,平均都超過3個,其中不乏8個子女的超大家庭。(16)Caroline Manning, The Immigrant Women and Her Job, p.38.美國人口普查局的調查顯示,1905年,意大利家庭的平均人口為6.3人,到1925年時,意大利移民每戶平均人口減少了一人,但仍然維持在五口之家的水平之上。(17)Miriam Cohen, Workshop to Office: Two Generations of Italian Women in New York City, 1900—1950,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p.43.
面對龐大的家庭開支,大多數東、南歐移民家庭中的男性家長都不足以獨自承擔家庭經濟負擔。1914年拉塞爾·塞奇基金會(Russell Sage Foundation) 曾對參加夜校的移民女性進行調查,結果顯示超過一半的受訪者認為父親或者丈夫的工資根本無法支撐全家人的生活,這其中東、南歐移民家庭表現得最為明顯。(18)Mary Van Kleeck, Working Girls in Evening Schools, 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Publication, 1914, p.109.美國參議院移民委員會(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of U.S. Senate,后文簡稱美國移民委員會)的調查顯示,俄裔猶太家庭中,只有20%左右的家庭能夠靠男性家長一人之力,承擔全家的生活支出,這個比例在本土美國人中高達64%。(19)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umes 26, Immigrants in Cities, Senate Document, No.338, 61st Cong., 2nd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Table 70, p.231.從職業來看,超過57%的猶太男性就業移民從事與縫紉相關的工作,還有少數人從事專業崗位,例如鐵匠、機械師、木匠、煙草、印刷和制鞋匠人,以及從事商品交易的小商販。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小本經營,例如走街串巷的小販,倒賣貨物的小中間商和雜貨店主等。(20)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umes 26, Immigrants in Cities, Senate Document,No.338, 61st Cong., 2nd Sess., p.309.這些工作大都不能提供足以支撐家庭生活的經濟收入。意大利男性移民的掙錢能力還不如猶太男性。大部分意大利移民沒有農業以外的任何職業技能,有很多人無任何工作經驗。1911年前后到達美國的意大利移民總數高達300多萬,只有133萬人從事過農業相關工作或其他低技術工作,其余的人幾乎都沒有工作經歷。(21)Thomas Kessner, The Golden Door, Italian and Jewish Immigrant Mobility in New York City, 1880—1915,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36.相關研究顯示,1880年紐約市意大利男性勞工中大約只有25%是有一定技術的工人,例如理發師、裁縫和相關技能的建筑工人等,而75%的意大利男性移民都是非技術工人,到美國后只能從事碼頭搬運、街道清理、工廠和建筑行業等不需要技術或技術要求很低的勞動力崗位。(22)Thomas Kessner, Italian and Jewish Immigrant Mobility in New York C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52.無技術工作就意味著低工資、崗位缺乏穩定性,時常會面臨停工或者間歇性失業,再加上生病等意外事件不時發生,很多意大利工人在一年之中會有好幾個月處于失業狀態。(23)Miriam Cohen, Workshop to Office: Two Generations of Italian Women in New York City, 1900—1950, p.43.從總體上看,無論是產業工人、手工匠人還是商販,他們的經濟收入都不高,大多數無法靠一個人支撐起整個家庭的生活開銷。在這種情況下,移民家庭中的妻子、成年未婚女性甚至未成年人就被要求分擔家庭的經濟重擔。20世紀初,一項針對移民家庭子女外出就業的調查顯示,意大利、俄裔猶太和斯洛伐克移民家庭子女的就業比例最高,分別達到40.5%、40.4%和49.3%,(24)Caroline Manning, The Immigrant Women and Her Job, p.39.這也很直觀地反映出東、南歐移民家庭確實遭遇到了巨大的經濟困境。
此外,東、南歐移民女性在美國廣泛地參與經濟活動,還與移民女性在母國時期的工作經歷和她們的勞動慣性緊密相關。正如美國著名移民史學者托馬斯·凱斯納(Thomas Kessner)所言,來到新世界的移民群體帶來了她們在母國業已形成的歷史背景、文化和思想觀念,這些都對他們在美國的經濟活動有非常重要的影響。(25)Thomas Kessner, The Golden Door, Italian and Jewish Immigrant Mobility in New York City 1880—1915, p.134.俄裔猶太女性不論是在母國還是在美國,已婚家庭主婦和單身成年女兒都被視為家庭經濟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猶太女性在俄國就已經開始從事掙錢工作,大部分猶太女性都在俄國鄉村和城市的手工業作坊或者小型貿易里提供服務。在19世紀末期俄國進入工業化發展階段后,還有少部分猶太女性在新興的輕工業制造業崗位工作。根據猶太定居協會(The Jewish Colonization Association) 的統計,到1898年俄國至少有1.3萬多名猶太女性就職于現代工廠或者生產作坊。(26)Ezra Mendelsohn, Class Struggle in the Pale: The Formative Years of the Jewish Workers’ Movement in Tsarist Russia, 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0, p.23.整個19世紀末期,雖然俄國猶太女性產業工人的數量不多,但也是呈現出不斷增長的態勢。這樣的工作經歷被帶到了美國,猶太女性繼續承擔起家庭經濟責任的重擔,她們到美國后也繼續在市場中尋找掙錢機會。
19世紀末期,移民美國的東、南歐女性大多都在母國時期經歷過非常艱苦的生活和勞動經歷。移民家庭的女性無論是妻子、母親還是女兒,都被要求為家庭做出貢獻,盡可能緩解家庭的生活壓力。例如,意大利女性移民羅絲·皮卡羅(Rose Peccara)在回憶歐洲生活時談到,“包括自己在內,所有的姐妹、母親乃至奶奶,都要從天不亮忙到天黑,因為永遠有干不完的農活、家務活還有富人的針線活兒。”(27)Miriam Cohen, Workshop to Office: Two Generations of Italian Women in New York City, 1900—1950, p.37.這種艱苦的勞動對她們在移民后的生活態度和心態也產生了重要影響。正如20世紀初期一位觀察家所說:“移民女性在母國時期就一直從事田間的艱苦勞作,即使身處新的環境,根深蒂固的家庭勞作習慣和信條是沒有改變的。”(28)Elizabeth Shipley Sergeant, “Toilers of the Tenements: Where the Beautiful Things of the Great Shops Are Made,” McClure’s Magazine, Vol.XXXV (July 1910), p.232.移民女性及其家庭在美國開創新生活所要面對的艱苦奮斗,對于她們而言并不陌生。當移民家庭在美國遇到經濟困境時,移民女性自然也希望通過自己的勞作,為家庭做出自己的貢獻。只不過,在歐洲農業社會,女性主要從事家務、農業勞動以及采集、漁獵等幫助家庭度日。而到了美國,這些移民女性要停留在城市中打拼,要適應一切以金錢作為交換媒介的生活方式,她們對家庭的貢獻,除了傳統上的家務勞動外,還需要通過融入美國資本主義工商業體系之中來獲取經濟收入。
移民女性為了維持自己和家庭的生存,積極參與了各種以掙錢為目的的經濟活動。其中既包括進入勞動力市場,獲取正式的工作崗位,賺取工資收入的工廠就業活動;也包括從事家庭分包合同制生產、經營家庭旅館、充當街頭小販、幫助家族企業或自主創業等靈活多樣的經濟參與形式。因此,服務于美國資本主義工商業經濟體系中的外來移民女性,不僅僅是美國主流社會關注的“就業女性”,更多的是隱沒于主流社會的視野之外,在家庭之中和街頭巷尾,扮演另類的經濟參與者角色。這些不被關注的移民女性,和那些“就業女性”一樣,都對美國經濟做出了重要貢獻。
19世紀下半葉,美國工業革命進入全速發展時期,勞動力需求旺盛,就業人數從1870年的1 216萬增至1920年的4 101萬,新增就業人口中將近1/4都是女性。(29)U. S. Department of Commerce, Bureau of the Census, Comparative Occupation Statistics for the United States, 1870 to 1940, Washington, D. 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43, p.92.相關調查顯示,該時期移民女性從事的崗位主要包括:制造業中的機器操作工人及相關體力勞動者;家政服務員、洗衣工、女服務員;商店和零售行業的女服務員和職員;打字、速記、記賬、收納和其他文職工作等白領職業;助產士和護士等醫務護理工作;教師;宿舍管理員和看門人;以及服裝工業相關的裁縫和縫紉工人。1910年,94.5%的外來移民女性集中于以上崗位,到1920年仍然保持在92.1%。(30)U.S. Department of Commerce, Bureau of the Census, Women in Gainful Occupations, 1870—1920,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29, pp.104-105.東、南歐女性移民抵達美國的時間較晚,不信奉新教,不講英語,而且文化和技術水平都很低,被主流社會歧視和打壓,因此她們所從事的崗位基本上都是土生白人和西、北歐移民女性不愿從事的低端崗位,主要集中在服裝、煙草、鞋靴、紡織、罐頭等輕工業制造崗位上。例如,波士頓、普羅維登斯的紡織工廠中有大量波蘭、意大利和敘利亞移民女性;紐約、費城和芝加哥的服裝業中,主要是意大利和俄國猶太女性移民;匹茲堡和西海岸大城市的罐頭廠,則吸納了為數不少的斯拉夫移民女性,等等。(31)Donna Gabaccia, From Other Side: Women, Gender, and Immigrant Life in the U.S. 1820—1990,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4, p.48.在所有行業中,東、南歐女性移民最為集中的是服裝行業。美國移民委員會的調查顯示,從19世紀80年代至20世紀的頭十年,服裝產業一直是美國城市吸納勞動力最為重要的行業之一,吸收了大約20多萬女性勞動力,尤其是在20世紀初,美國女式服裝產業中85%—95%的工人是女性,尤以來自東、南歐的女性移民為主。(32)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 11, Part 6: Clothing Manufacture, Senate Document, No.633, 61st Cong., 2nd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p.259-269.從族裔來看,俄裔猶太移民和意大利移民占據絕對的主體地位。以紐約市為例,1900年紐約服裝產業中俄國猶太女工占40%,意大利女工占27%。(33)Report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 11, Part 5: Silk Goods Manufacturing and Dyeing-Part 6: Clothing Manufacturing, Senate Document, No.633, 61st Cong., 2nd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p.271,282.到1913年,紐約服裝女工中猶太裔和意大利裔分別增長至56%和 34%。(34)Louise Odencrantz, Italian Women in Industry: A Study of Conditions in New York City, 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1919, p.38.這些移民群體趕上了美國工業化的用工大潮,成為賺取工資的產業工人。
除了制造業領域的工廠就業外,移民女性參與最多的是以家庭為中心的分包合同制生產。從19世紀末期開始,美國的服裝產業和與之相關的配飾產業,以及其他日用消費品生產領域都大量出現以家庭為中心的分包合同制生產模式。該模式主要有以下特點:訂單從工廠分流產生;以家庭為生產場所;工廠主和生產者之間存在大量掮客(middleman);工廠與掮客之間簽署合同,掮客再與生產者定制合同;合同呈現層層分包的特點;報酬方式為計件制。分包制生產在服裝行業中尤為盛行,到1915年,超過70%的男式服裝生產來自分包合同生產。女士服裝在分包完成比例上較男式服裝較低,但是大部分也是分包制生產。(35)Reports on Condition of Woman and Child Wage Earners, Vol.2, Men’s Ready-Made Clothing, Senate Document No.747, 61st Cong., 3rd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p.385-386.另外,還有一些生產中的部分工序也利用分包合同制以降低成本。例如火柴生產,雖然火柴本身的生產是利用大型現代化機器在工廠中完成的,但是糊火柴盒等工序大部分是在分包商的配置下在移民家里由女性和兒童來完成的。(36)I. M. Rubinow, “Economic Conditions of the Jews in Russia,” Department of Commerce and Labor, Bulletin of the Bureau of Labor,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 Document 580, Part 2, 60th Cong.1st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07, p.546.從總體上看,從事分包制生產的從業者仍然主要是東、南歐移民女性。一方面,這些移民群體在相關行業的從業人數眾多,很多時候家庭生產是工廠生產的延伸,需要她們回到家中繼續完成工廠工作,從而致使家庭成員也參與其中。20世紀初期意大利移民問題研究學者路易絲·奧登格蘭茨(Louise Odencrantz)的研究發現,57%的裝飾花作坊工人在下班后,還要帶一些半成品回家繼續加工。一位從事羽毛裝飾品的意大利女工說,她在生產旺季的時候,每天都要回家工作到凌晨一兩點。(37)Yans-Mclaughlin, “Patterns of Work and Family Organization: Buffalo’s Italians,”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Vol.2, No.2 (Autumn 1971), pp.300-311.另一方面,東、南歐移民家庭人口規模較為龐大,急需掙錢的她們也能承受低廉的工作報酬,并且這種方式特別有利于已婚女性,因為她們可以相對自由地支配時間,做到掙錢、顧家兩不誤。美國參議院的調查顯示,到1910年,紐約市的男式成衣家庭分包生產,基本全部由意大利移民女性完成。在與服裝和時尚相關的裝飾花、羽毛飾品、草帽和女式圍巾等家庭分包生產中,意大利移民女性也占絕對多數。同時,意大利移民女性還后來居上,超越愛爾蘭、德裔和敘利亞移民女性,在蕾絲、鉤針編織、刺繡、領帶、領結等產品的家庭生產中占主體地位。(38)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26, Immigrations in Cities, Senate Document, No.338, 61st Cong., 3rd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p.94-95.在分包制生產模式下,移民家庭往往是全家上陣,甚至兒童也會加入其中,成為被主流社會詬病的“工薪兒童”(child wage-earners)。(39)Reports on Condition of Woman and Child Wage Earners, Vol.2, Men’s Ready-Made Clothing, Senate Document No.747, 61st Cong., 3rd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p.46-47.由于移民群體普遍存在重男輕女思想,女兒更容易成為犧牲對象,甚至會輟學在家從事分包合同工作。意大利女性安東涅蒂(Antoinette)回憶自己上小學一年級時,便輟學回家幫助母親做大衣配件。(40)Louise Odencrantz, Italian Women in Industry: A Study of Conditions in New York City, p.254.一位意大利母親在接受學者瑪麗·克利克(Mary Kleeck)的采訪時說,她有4個還不到上學年齡的女兒參與到了家中糊紙花的工作中,“家庭里的每個人都必須掙錢才能維持家庭的存在,4個女兒的小手常因糊人工紙花,沾滿了各種彩紙的顏色”。(41)Mary Van Cleeck, Artificial Flower Makers, New York: Survey Association, 1913, p.95.對于成年女性來說,從事分包制生產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學者羅絲·科恩(Rose Cohen)出身于猶太家庭,據她觀察,猶太社區里隨時隨處可見女人們一邊趕制手里的活計,有的是從分包商那里得到的批量生產,有的是自己零星的一些手工制作,一邊用腳推著嬰兒車,哄孩子睡覺。(42)Rose Cohen, Out of Shadow: A Russian Jewish Girlhood on the Lower East Sid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18, p.73.
東、南歐移民女性還通過出租房間或者床位來獲得經濟收入。20世紀初期,美國移民委員會的抽樣調查顯示,俄裔猶太移民從事家庭房間或床鋪租賃的比例高達43%。在猶太移民更為集中的大城市,從事這項經營的家庭比例更高,比如紐約市就高達56%。(43)Reports of the Immigration Commission, Vol.27, Immigrations in Cities, Senate Document, No.338, 61st Cong., 3rd Sess.,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p.546.美國學者蘇珊·格倫(Susan A. Glenn)認為,猶太人在房間和床位租賃活動中的比例高,與其在歐洲時期的經歷有關。由于在俄國被禁止從事農業相關工作,大多數猶太人以手工業和經商為生,而手工制作的學習和培訓主要依靠學徒制方式,學徒在師傅家的居住非常類似于在美國的房間或床位租賃。同時,經商活動也常常需要到外地售賣,所以經常會出現寄宿在親戚、朋友或者投宿陌生家庭的情況,并為此支付一定的費用。還有的經商家庭需要安排工人的食宿問題,也具有類似的經驗。因此,當美國出現類似的市場需求時,猶太女性能夠迅速抓住商機。(44)Susan A. Glenn, Daughters of Shtetl: 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 p.58.1908年一項針對紐約市意大利移民居住情況的調查發現,超過一半的意大利家庭都有過接受寄居者的經歷,其中33%的意大利家庭曾接受過1名租房客,41%的接受過2名,19%的家庭為3名以上房客提供過服務。(45)Antonio Stella, The Effects of Urban Congestion on Italian Women and Children, New York: W. Wood & Stella, 1908, p.5.從全國平均水平來看,據估計,1850至1920年大約25%至33%的移民家庭都至少接納過1名以上的房客寄居家中。(46)Susan A. Glenn, Daughters of Shtetl: 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 p.68.美國學術界往往將移民家庭中從事房屋或床位租賃的家庭主婦稱為“寄宿管理者”(Boardinghouse operator)或者“寄宿管理主婦”(Boardinghouse mistress),(47)Donna Gabaccia, From Other Side: Women, Gender and Immigrant Life in the U.S. 1820—1990,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55-58.因為這項活動的實際管理和服務是由移民女性特別是家庭主婦完成的。然而頗為遺憾的是,社會普遍認為是男性寄居者增加了從事租賃經營的家庭的經濟收入,是男性家長與租房客間訂立合同和收取租金往來完成的,完全忽視了女性在其中的重要作用,甚至連她們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項家庭收入中的作用和貢獻。
還有不少女性通過街頭小販形式的商品交易來增加家庭收入。在19世紀末期,即使像紐約市這樣擁擠的居住環境中,移民家庭女性也會想辦法種植蔬菜或飼養家禽家畜。除了滿足家庭自用以外,移民女性還拿到市場上或者在街頭擺攤售賣,包括家庭自養的家畜、家禽和一些手工制作的生活用品,例如圍巾、帽子、縫紉刺繡的針織裝飾掛件,還有各種加工而成的食物,如面包、香腸、黃油、奶酪和蛋糕等等。(48)Ruth Schwartz Cowan, More Work for Mother: The Ironies of Household Technology from the Open Heart to the Microware, New York: Basic Books, 1983, pp.71-73.雖然這種做法使得移民們本已擁擠、混亂的居住環境更加糟糕,成為美國土生白人恥笑和詬病移民的證據,但她們可以從中獲得些許現金收入,補貼家用。俄裔猶太女性尤其熱衷于街頭攤販形式商品交易經濟活動,主要是因為俄國猶太移民在歐洲時就有從事集市貿易的歷史和傳統。俄國猶太人在沙皇統治下只能住在隔離區(Shtetl)內,而俄國政府對于工匠和某些特殊商品的需求,決定了當局必須將隔離區設置在諸如基輔、盧布林等大城市的周圍,并向四周的村鎮延伸,以保證在猶太人定居點村鎮四周的俄國農民,也能買到猶太人制作的產品。在猶太隔離區內部,猶太人的房屋和街道也都建立在被他們視為生存命脈的市場周圍,因為產品銷售幾乎決定了俄國猶太人的生死存亡。猶太隔離區的女性是這些地區商品交易的常客,因此,她們在遷移到美國后很自然地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49)Diane K. Roskies, David G. Roskies, The Shtetl Book, New York: Ktav Publish House, 1975, p.25.
自主經營工廠、商鋪和作坊也是移民女性參與經濟活動的重要途徑。在家庭自營的工廠、商鋪和作坊里,移民女性一般都必須服從于丈夫或者父親的安排,很難以獨立的身份來從事經營管理活動,她們往往充當一名操作員、收款員或者記賬員,有時還身兼數職,共同為家族企業出力。然而在某些情況下,女性起到了主導性的作用。例如,猶太女性洛蒂·斯皮策(Lottie Spitzer)家的首飾店,在外人看來是由她的父母共同經營的,但實際上在大多數情況下,幾乎是母親一人獨立支撐整個首飾店的經營和管理,因為她的父親另有職業。斯皮策女士回憶:“有時店里的生意太忙了,既要忙進貨,又要忙銷售,實在是分身乏術,媽媽就雇用了一名家庭女傭,幫忙照顧我們幾個子女的起居,送我們上學。有時媽媽也為我們做早餐,但一天基本都扎在店里忙前忙后。”(50)Susan A. Glenn, Daughters of Shtetl: 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 p.37.還有少數女性在經濟領域中走上了獨立創業之路,這尤其體現在猶太女性移民之中。例如,俄裔猶太移民女性艾達·羅森塔爾(Ida Rosenthal)隨父母到美國后,通過努力建立了一家小型服裝生產作坊,后來在1925年發展成為美國第一家文胸公司。關于艾達女士在這家工廠的作用和角色,她是這樣評價自己的:“我和丈夫共同保證了產品的質量……但是,我給予了這些產品真正的靈魂,這一點丈夫對我也非常欽佩。”(51)Donna Gabaccia, From Other Side: Women, Gender, and Immigrant Life in the U.S. 1820—1990, p.105.當時還涌現了另一位杰出的猶太女性赫蓮娜·魯賓斯坦(Helena Rubinstein),她出生于波蘭的一個猶太商人家庭,離開家鄉后輾轉多國,最后在美國定居。赫蓮娜經過個人奮斗,她的工廠在全世界雇傭超過3萬名工人,擁有數百萬美元資產,成為美國當時杰出的女性企業家。(52)Barbara Sicherman, Carollurd Green, Notable American Women: The Modern Period: A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607-608.當然,在當時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移民普遍采取敵視和排斥的環境下,涌現出來的杰出移民女性不過是鳳毛麟角。
總體來看,東、南歐女性移民普遍地參與到了以獲取經濟報酬為目的的各類活動中,除了投身美國工業化大潮的“就業女性”之外,大多數移民女性只是廁身家庭一隅,充當了家庭分包制生產女工的角色或者房屋出租業務的管理者角色或者非職業化的街頭小販。其實,移民女性的各種“職業身份”常常進行轉換。因為,很大一部分移民女性既是產業工人,回到家中還有可能加入家庭其他成員的家庭工業生產,在不工作的時候也可以成為小攤販經營者。東、南歐移民女性集中的服裝生產、紡織業等崗位都具有較強的季節性,在生產淡季時她們也經常自行制作少量的衣物到市場上售賣。從事家庭分包制生產的女性,也可以在滿足雇主合同要求的產品數量后,將剩下的產品放到市場上銷售獲得額外的收入。另外,零售店主、旅館和酒館也都是慢慢從小商販、房屋和床位租賃不斷發展而來的。而且這個過程還具有可逆性,經營不善或者資金短缺,都有可能造成從商人到小商販的倒轉。最后,移民女性從事集市或者街頭小販經營,對于最終實現其獨立開創實業的夢想也有一定的幫助,很多以家庭為基礎的小型店鋪,比較常見的例如日雜商店、干貨店,都是從最初的走街串巷的小商販或者集市上的小貨攤發展而來的。當然,除了上述掙錢途徑之外,移民女性還有在其他領域中從事掙錢的活動以應對生計之需,甚至因為窮困潦倒從事色情行業的移民女性也不乏其人,這些都共同構成了該時期女性移民經濟參與活動的群像。總體而言,移民女性在以上經濟活動中的付出毫無疑問是艱辛的,但很多時候這種付出在當時并未得到承認或正視,也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被歷史書寫所遺忘。
移民女性通過自身在經濟領域內的辛勤勞動,實現了她們在美國社會的生存和立足,這是適應和融入美國社會的第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客觀地說,東、南歐女性移民在美國從事的是最下層的職業,獲得收入是最低的,工作和生活的環境也最差的,是美國社會最為貧困的群體之一。但是,相比于她們在歐洲的生活境遇,整體上還是有了不小的進步。因為在歐洲前工業社會下,東、南歐女性的犧牲更多,一直以來她們的勞作都被定義為家務勞動,經濟貢獻幾乎得不到承認,生活也處于極低水平。從女性視角來看,東、南歐女性移民參與經濟活動對自身及家庭具有突出的意義和影響。
首先,從整個移民女性群體經濟參與的角度考察,在美國市場經濟模式之下,女性移民的勞動還是獲得了一定的經濟回報,并且隨著女性移民就業范圍的拓展和經濟參與程度的加深,還呈現出越來越明顯的趨勢。移民女性自己也深刻體會到了到美國后生活境遇的變化,特別是經濟條件的改善。一位東歐猶太移民在返回母國時,引起了她原來雇主的“恐慌”。因為這位雇主早年付給她的工資大約每年15美元,而且在工作期間像對待牲口一樣使喚她。當這位前雇主再次看到昔日的女傭,充滿了驚異和質疑的復雜情緒,因為從這位移民女性口中得知,她現在兩個月的工資就抵得上此前一年的收入,而且這位移民女性回鄉時穿的拖地長裙,是當地有錢人才有的裝束。(53)Edward Alfred Sterner, On the Trail of the Immigrant, New York: Fleming H. Revell Company, 1906, p.337.和在歐洲母國的勞動環境相比,移民女性的工作環境也有了較大改善。來自農業社會的東、南歐移民女性,進入工業化的美國城市后,幾乎已經沒有人再從事與農業相關的工作。東、南歐移民主要聚集在工業化程度較高的東北部城市中。美國學者戴維·華爾德(David Ward)研究發現,該時期美國俄裔移民中的88.6%,意大利裔的84.4%,波蘭裔的84.4%和匈牙利裔的80%都流向了城市。(54)David Ward, Cities and Immigrants: A Geography of Change in Ninetieth-Century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56.東、南歐女性移民大都是家庭團聚型移民,因此也會跟隨父親或者丈夫在城市中落腳。美國政府的相關調查顯示,在母國從事農業相關工作的東、南歐移民女性到達美國后很少繼續從事農業工作,幾乎全部轉向其他就業領域,從業人數最多的是制造業,超過半數,服務業次之,從事農業的比例最少。(55)Caroline Manning, The Immigrant Women and Her Job, p.73.安·科內利森(Ann Corneilisen)的母親是20世紀初期從意大利南部移民美國的,在她看來,母親是個工作多面手,幾乎什么工作都可以做。母親告訴她,現在的生活無論怎樣辛苦也比在意大利干農活好得多。因為農田的工作實在太辛苦、太難熬了,她幾乎把自己的命丟在了農田里,即便如此,經常連溫飽都不能保證。(56)Ann Cornelisn, Women of the Shadows: The Wives and Mothers of Southern Italy,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6, pp.36-37.在收入上,很多移民女性此前在歐洲母國從事農業勞動,一天只有幾美分的收入。但是在美國的工業化大潮中,獲取比這高得多的收入不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珍妮·馬蒂斯(Jennie Matyas) 是從匈牙利的一個小村莊移民至美國的,從埃利斯島入境時還像往常一樣打著赤腳。后來,馬蒂斯進入了一家工廠,經過不斷的努力,不僅讓自己的穿著煥然一新,經濟和生活條件也有了巨大的改善。(57)Susan A. Gleen, Daughter of Shtetl: 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 p.23.
其次,移民女性在經濟領域內的廣泛參與,不僅改善了自身的經濟條件,而且成為家庭經濟的重要貢獻者。1907年,美國紐約市定居救助協會深入猶太移民社區進行實地考察,完成了名為《下東區的住戶》的調查報告。該報告顯示,一個人口較多的猶太移民家庭很難靠一名男性家長的工資生活,他們家庭收入來源具有多元化的特點,其中女性對家庭的貢獻不可小覷。例如,一個俄裔猶太移民家庭,其中男性家長是一位獨立裁縫,每年收入約200美元。最大女兒19歲,也從事裁縫工作,年收入幾乎與父親持平。二女兒剛剛進入一家圍巾工廠半年,每周收入為2.5美元,半年共為家里增加了87.5美元的收入,剩下的兩個孩子還在上學,沒有收入。照此計算,該家庭全家年總收入為575美元,兩個女兒的收入占據了半壁江山,妻子主要從事家務勞動,未被計算收入。(58)Susan A. Glenn, Daughters of Shtetl, 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 p.66.1917年,一項關于紐約市意大利移民家庭的收入調查顯示,意大利裔家庭的收入有48%來自男性工資,44%來自女性的工資,另外6%則是移民家庭通過房間或床位出租的租金以及為租客提供食物、清洗衣物、打掃房間所得的服務費等非工資收入。(59)Louise C. Odencrantz, Italian Women in Industry: A Study of Conditions in New York City, p.187.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政府的一項調查顯示,有8%的移民女性是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其中,74.3%是女性寡居者,16.7%是因為丈夫無法提供任何經濟收入,以及9%是由女兒獨立承擔整個家庭的經濟支出。(60)Caroline Manning, The Immigrant Women and Her Job, p.37.從以上案例和調查可以看出,在一些外來移民家庭中,移民女性的收入并不一定比男性低,甚至有些女性還成為家庭的頂梁柱,她們的經濟貢獻對于移民家庭在美國的立足和發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1911年一份英國駐紐約貿易代表關于移民女性聚集的紐約下東區報告,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移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紐約下東區雖然因為人口過密,而顯得骯臟不堪,但是那里已不復以往物資特別匱乏的貧困跡象,商店無論白天、黑夜都開門營業,特別是夜晚,商店燈火明亮讓人感到溫暖,而且移民聚集區內的娛樂消費場所幾乎遍布每一個街角。”(61)Great Britain, Board of Trade, Cost of Living in American Towns, Reprinted by U.S. Senate, 62nd Cong., 1st sess., Sen. Doc. 22, Vol.4, Washington, 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11, p.63.這種現象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移民家庭的消費能力變得越來越強。從美國政府對移民的調查數據看,猶太移民群體的回流率保持在7%的極低水平,基本上都選擇在美國定居,說明大部分移民已經站穩了腳跟。意大利移民女性在其整體移民中的比例不斷增加,從19世紀80年代的21%增至20世紀30年代的39.4%,兒童的比例在同一時段也不斷上升,從15.3%增至18.1%。(62)Colomba Furio, Immigrant Women and Industry: A Case Study: The Italian Immigrant Women and the Garment Industry, 1880—1950, p.47.由此不難推斷,意大利移民中打算定居美國的比例也在不斷增加。
最后,如果從性別比較這一視角進行考察,移民女性在某種程度上做出了比男性更大的家庭貢獻,這在以往的研究中是往往被忽視的。一個較為普遍的事實是,移民家庭未出嫁的年輕女兒往往比兒子對家庭有更大的經濟貢獻。由于東、南歐移民家庭普遍存在重男輕女的思想,在家庭經濟遇到困難時,家長對于女兒掙錢養家的期望要遠遠大于兒子,往往會選擇女兒成為繼父親之后最先進入勞動力市場的家庭人選。因為移民家庭始終認為,兒子對家庭的長遠回報要遠遠大于女兒。因此,對兒子給予更多的時間接受教育或者職業培訓,希望兒子未來能夠有更好的勞動力資本掙更多的錢,為家庭帶來更大的收益。很多移民家庭出現過女兒比兒子更早地成為家庭經濟支柱的情況。此外,在控制子女的收入上,家庭對女兒的控制也更嚴苛。由于對男孩兒的偏愛,很多家庭都不知道兒子工資的確切數額,但對女兒的工資卻了如指掌,并要求女兒如數將工資上交。在這一點上,移民社會輿論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如若女兒不把工資完全上交,將會面臨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父母也會因此蒙羞。(63)Mary Van Kleeck, Artificial Flower Makers, p.229.從事相關調查的社會工作者還指出,移民兒子沒有女兒的就業率高,是因為很多男孩兒都不愿意工作。雖然女兒也嘗試用這一理由逃避辛苦的工作,但是成功的比例比男孩兒少得多。出現這種情況,一方面是因為男孩兒比較難以管教,另一方面也是父母偏袒、縱容的結果。(64)Katharine Susan Anthony, Mothers Who Must Earn, New York: Survey Associates, 1914, p.53.雖然一部分移民家庭為了激發女兒的工作熱情,會不定期地給女兒購買新衣物或者把女兒工資的小部分返還給她們作為獎勵,但是也主要是出現在有較長女性就業歷史的猶太裔家庭。(65)Sydney S. Weinberg, “Jewish Mothers and Immigrant Daughters: Positive and Negative Role Models,” Journal of American Ethnic History, Vol.6, No.2 (Spring 1987), pp.39-55.還需要注意的是,移民男性的工資雖然整體上比女性高,但他們對家庭經濟的奉獻程度可能并不如女性。男性自恃是家庭收入的主要貢獻者,要求在日常消費上也得到更多的份額,可以名正言順地保留一部分收入作為個人支出,支付午餐、交通、人際交往等必要費用,還有飲酒、抽煙、打牌、娛樂等個性化消費,盡管這些支出一般不會超過其工資的10%。(66)Kethy Peiss, Cheap Amusement: Working Women and Leisure in Turn-of-the Century New York,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23.然而,女性在這方面的時間、精力和金錢的消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正如學者路易絲·奧德格蘭茨指出的,“意大利母親沒有屬于自己支配的時間,但是父親卻經常獨自享受時光”。(67)Louise Odencrantz, Italian Women in Industry: A Study of Conditions in New York City,p.203.因此,就個人對家庭的貢獻而言,由于社會大環境、性別歧視、個人能力以及家庭牽絆等諸多原因,移民女性對于家庭經濟貢獻的絕對數額或許比不上男性,但是她們的收入貢獻率、時間精力投入和奉獻程度上卻絲毫不亞于男性。
19世紀末20世紀初,東、南歐女性移民廣泛地參與了美國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發展,經過幾十年努力和奮斗,女性移民及其家庭的生活水平較之在歐洲母國時期在整體上獲得了提升,同時對自身、家庭以及美國的經濟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本文主要著眼于探討女性移民的經濟角色,但實際上,在文化和社會層面上,女性移民的作用同樣不可忽視。女性移民群體往往成為本民族移民家庭的紐帶,對推動男性移民最終定居美國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她們還通過與本民族移民的廣泛接觸,有效地維系了親人、鄰里、族群之間的密切關系,推動并鞏固了移民社區網絡和互助文化的形成,吸納了更多的本民族移民進入美國,從而推動本民族移民在美國社會的穩定與融入。因此,從女性主義的視角,不論是從經濟維度還是從其他維度,女性移民的價值都應該被重新評價。
值得注意的是,移民女性尤其是其中年輕的“就業女性”,經濟參與活動和社會交往為她們擺脫舊世界傳統文化的束縛,產生追求獨立和自由的意識,提升社會地位提供了條件,最終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她們原有的思想觀念和生活狀態。比如,女性移民在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過程中,逐漸接受了美國主流的兩性和婚姻觀,最后發展成了自由的戀愛和婚姻觀。她們通過參與就業,萌生了經濟獨立的觀念,受教育機會的增多引發了她們教育觀念的更新。在與美國社會互動的過程中,越來越多的女性移民希望通過改變自己的外在形象、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來接近和適應美國主流社會的要求,從而實現經濟平等和社會公平。然而,她們在經濟參與活動中始終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敵視與排斥,并且遭受廣泛的性別不平等對待,最終促使她們走上了追求公平正義的社會運動之路。新近的個案研究表明,東、南歐移民群體中的猶太婦女“始終公開地參與她們那個時代的所有重大問題”。(68)Melissa R. Klapper, Ballots, Babies, and Banners of Peace:American Jewish Women’s Activism, 1890—1940,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2013, preface, p.ii.移民女性從家庭走向社會,并且在社會運動中充當重要角色,促使這種重大轉變的因素中,廣泛地參與經濟活動是最為重要的誘因。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所指出的,“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勞動中去”。(6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87頁。就此而言,有關東、南歐女性移民的經濟參與活動還需要更加深入和細致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