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彤
中國傳統女性陶藝家是指擁有一定陶瓷繪畫及制作技巧的女藝人,她們跟隨家人或師傅進行專門的陶瓷技藝訓練,技法精巧細致,為中國陶瓷藝術的生產做出了重要貢獻,但在陶瓷作品的制作上還是僅僅停留在臨摹或復制他人的作品的層面上,其作品中缺乏獨立自由的創造和自我個性的表達,因此還不能被稱為完整意義上的“陶藝家”。
隨著建國后陶瓷藝術相關技術院校的興起,女性陶藝家的學徒身份定位逐漸轉向,開始出現獨立創作的端倪。對于當時女性陶藝家的創作,可由徐虹在《現在和未來的女性藝術》中的講述窺見其特征:“一般被認為是一種特殊的,非正統的,因而是較低層次的藝術。它常被描述為具有脂粉氣、美麗、嫵媚、溫柔、細膩、瑣碎、親昵、溫馨、感性、幻想、膚淺,以及手工的、不確定的、神經質的等等品質……”雖然此時女性陶藝家作品的“匠氣”依舊較為濃重,依舊缺少深層的思想內涵,但其細膩流暢的線條、干凈整潔的畫面、柔和精巧的著色,為后期更多女性參與到陶瓷藝術創作中打下了基礎,為女性陶瓷藝術的繁榮奠定了條件。
后因社會思想的進步、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陶藝教育的推廣,中國女性陶藝家在陶瓷藝術創作時間中發現如果僅僅局限于傳統女性的視角進行陶藝創作,反而會喪失自己的文化立場,束縛自己創作的活力。因此越來越多的女性陶藝家開始嘗試進行更加個性與自由的精神性表達探索,其隊伍日漸龐大,題材逐漸寬泛,視角也越來越廣闊多元,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憑借獨特的視角和思考,已經在中國當代陶藝中占有了一定的話語權,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場面。
精神性是人性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是只能通過人類行為外化出來的,抽象不可視的。陶藝作品中的精神性是指陶藝作品承載著的藝術家的人生經歷和感情以及精神生活的態度,體現著藝術家本人的性格、人生觀、價值觀和審美情趣,蘊含著藝術家大量的個人信息。精神性反映出更高級的生存要求和內容,例如彼此關懷、互相信任、愛和正義感等等永恒的東西,這些構成了廣義上的精神性。
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不再因自己的女性身份僅僅關注“小家”的概念,而轉向作為社會生活的一份子對社會、對我們生活的環境這一大的概念提出問題。例如蔣顏澤的“山水·城市”系列作品,就展現出不同于傳統女性特征界定上的柔和、朦朧,而是堅韌、理性的。整組作品使用現成的蜂窩陶瓷廢料來構成她的作品,這原本是一種結構類似于蜂窩狀的新型陶瓷產品,作為環保陶瓷,廣泛應用于汽車尾氣排放的凈化。在環境惡化、空氣污染嚴重的今天,蜂窩陶瓷凈化器的功用受到肯定,但其制造過程仍然會或多或少地產生新的空氣污染。蔣顏澤將蜂窩陶瓷凈化器生產中產生的殘次品收集起來,把已燒制過的橫向切開組成城市的輪廓,密集的蜂窩狀小孔和陶瓷經過燒制后產生的堅實質感,使“城市”的工業感、現代感更加鮮明;未燒制的廢料用不規則的手法豎向切割,與瓷土本身的質感共同組成“山”的嶙峋之勢;再借助燈光在孔洞、層次間形成的光影,完成她整組作品的表達。其作品從材料的選擇到鋒利外型的表達,無不展現出一種對社會、對環境的批判和反思。
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在創作主題上由傳統印象中的具體事物,如花卉、蝴蝶、娃娃等,拓寬到抽象的概念,如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她們運用自己細膩的感知能力和獨特的創造力將這些抽象的概念具象化,使其得以生動地展現給觀者。在作品的形式上,女性陶藝家也嘗試著將陶藝這一“凝固的藝術”與其他藝術表現形式,如時間藝術相融合,體現了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在作品形式上的創新、求異意識,與過去的墨守成規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勢。如孫月的陶土裝置作品《與此同時》,在一個中空透明圓柱管的上層土壤中種植了金錢草,底層則鋪滿未經燒制的瓷土花。上層有四個注水裝置緩慢地為金錢草注水,未被土壤及時吸收的水分就流入底部的瓷土花中。隨著時間的推移,金錢草生機勃勃,而瓷土花因為水位的升高逐漸溶解、消失。生長與消亡在時間的推動下同步發生,經由生命的變化呈現。孫月的許多作品都與時間有關,她說:“我會給作品一個能讓它產生變化的可能性,然后讓它自己發生變化,用這種方式讓時間可視。”孫月專門于福建德化學習了傳統白瓷捏花技術,但她并沒有止步于技術本身,也不是僅僅用這一技術自顧地表達自己的情感,而是創造了一個讓觀眾也得以參與其中的感知體驗,將她對時間的理解、對陶瓷材料的理解,以感同身受的形式傳達給觀眾,我想這也是來自女性陶藝家的一種細膩的關懷。
鄭祎的作品《橡膠手套》是由大量用模具翻制出的白色橡膠手套組成。橡膠手套是家庭主婦最常使用的工具之一,因為自古沿襲的性別觀念所賦予的女性操持家務和相夫教子的責任,她們的一生在一次又一次的擦拭、揉搓、清洗中需要消耗掉多少橡膠手套?這些手套直挺挺地簇擁在一起,為觀者留置了一些若明若暗的、開放的闡釋空間,好像要傾吐倡言,又像在振臂求援,還像在無可奈何地沉默抗辯,給觀者一種觀感和情感上的觸動。鄭祎運用大量重復的藝術表現手法,通過復制我們常見的橡膠手套,與家庭主婦所反復經歷的枯燥乏味的家務相對應,既有美感,又有暴力,也極具社會批判性,同時注重形式語言的運用,巧妙融入女性的思考,代表著一種現代陶瓷藝術新的發展態勢。
傳統的性別觀念大多是二元對立的,男、女被認為是坐標中的兩個極點:即認為一個人的男性化氣質與女性化氣質不可兼得,女性與男性不僅在生理構造上存在不同,在社會性別特征上也是有所區分的。而社會性別是構成以性別差異為基礎的社會關系的重要因素,對傳統性別角色簡單的二分法易造成對女性陶藝家以偏概全的誤解——認為女性陶藝家都是敏感、細膩、體貼、內斂的,這一誤解容易對性別角色多元化的發展造成阻礙,從而束縛女性陶藝家的創作思路。以人類學的角度來看,男性和女性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都必然存在局限性,只有各性別之間互相吸取優點,彌補自身性別發展中產生的不足,才是一種良性的性別發展趨勢。
西方女性主義思潮進入中國,對中國女性陶藝家的創作產生了方方面面的影響,也拓寬了中國女性藝術的語言和研究范圍。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積極探索適合自己的語言方式,創作出了許多分析討論中國性別現狀的作品。這一方面的探討無疑是值得我們肯定的,但同時也需要警惕陷入極端的二元對立的女性主義立場,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對女性主義的思考應是避免挑起性別對立,而向著平等、尊重、融合的方向發展。在藝術實踐中,如果對于單一模式下的女性身份過于執迷,那么女性陶藝家會陷入一種偏執、局限的心境,丟失了藝術創作所需要的更廣闊的精神性內涵,反而會喪失自身的文化立場。
由于女性自身社會地位的提高,女性陶藝家的創作觀念和自我態度發生了轉變,審美眼光也逐漸跳脫出傳統的女性眼光,但難免隨之出現矯枉過正的現象——刻意擺脫女性的身份和經歷,創作趣味向男性化傾斜,一味追求男性的審美標準,在美學品格上仍以男性為中心。如何打破這一固有格局,正視作為女性的身份并探尋個人內在的藝術追求成為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不可回避的一個重要課題,“女性藝術家不再是一個‘失聲的群體’,也不再是單純沿用男人的發聲方法來歌唱,她們在自我探尋中已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話語系統。”因此,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如何真正從語言層面來超越性別角色的限制,也是其再發展面臨的重要挑戰。
當今社會正越來越多地關注女性陶藝家,為她們提供更多的發展機會,大量女陶藝家協會在各地成立,面向女性陶藝家的大型展覽、獲獎項目也正逐漸增多。當代著名女陶藝家張亞林稱:“在新時代的大環境下,女陶藝家們擁有更多的機會及自由,目前她們在推動祖國陶瓷事業發展、繁榮陶瓷藝術創作中發揮著積極的作用,已經成為或將成為活躍在陶瓷藝術領域的主力軍。”
中國當代陶藝作品正因為女性陶藝家特有的看待世界的角度和對待藝術的態度而展現出新的活力,這代表的是一種全新而又獨特的視角,慢慢進入大眾視野。女性陶藝家以其特有的藝術觸覺、生活經驗和思維邏輯,將自己的體悟融入藝術創造,從差異中展現自身思想的價值和藝術創造的價值。女性陶藝家對于精神性的探索,是對如何區別于男性審美眼光下的藝術風格,又跳脫出傳統女性固有認知模式所產生的一個新的創作課題,這一課題促進了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在風格上的多變和在題材上的創新,使得中國當代女性陶藝作品愈發新穎、獨特、具有深度,表現出一種耳目一新的藝術樣式,正是這種差異使女性陶藝凸顯出一種獨立的美學品格,從而煥發出生命的活力。
在中國當代藝術中,女性藝術受到普遍關注,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作為中國當代陶藝創作中的重要力量,自然也是不容忽視的一部分。社會審美的多元性給予了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一個自由發揮的空間,女陶藝家們的創作逐漸向著個性與自由的方向發展:風格上,有如花瓣般柔美的作品,也有如工業城市般鋒利的作品;形式上,有傳統靜態的作品,也有動態的行為藝術作品;題材上,包含有對社會、生命、存在、自身等不同維度的思考。受中國傳統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中國當代女性陶藝作品呈現出極強的包容性和不屈的韌性,不強調極端的批判,但強調極端的個人化表達。跳脫出傳統的女性視角,展現出具有無限可能的發展態勢,為中國當代陶藝注入了新的血液,引發了新的思考。對于中國當代女性陶藝家來說,未來有無盡的機遇,也有數不清的挑戰,需要社會與女性陶藝家們的共同努力,來豐富中國當代陶瓷藝術,使之具有更綺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