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餐桌

趙連偉

苔蘚是山林中弱小植物的代言人，是生命由弱小到宏大的示范者，是山林中各種傷口的最終治療者、心理康復師。山林里的傷痛都愿意講給它們聽，它們專門負責傾聽、消解各種災害和痛苦。它們和那些樹木花草一樣，是山林中的繪畫藝術家。有別于大樹的潑墨、花草的素描，它們擅長工筆和刺繡，慢工出細活兒、出美活兒、出大活兒。它們最神奇的，是化呆板冰冷為活力微笑，讓表情嚴肅痛苦的枯樹、樹樁，變得生機且靜美，似有了人間煙火，又超越了人間煙火。因為有了苔蘚，森林里多了綠色、生機、和諧、寧靜、安全、永恒。它們將人為破壞等因素而中斷坍塌的生物鏈，重新修復為完整閉合的生態系統。

在我眼里，苔蘚是綠色有機的絨布、地毯，不只美飾了樹樁、倒木、樹干、地面、石頭，還讓自己的身體，變成了孕育菌類、幼樹、花草、蕨類等的溫暖產床。

因為有了這些最美魔幻綠毯，它們上面常能生出美味食物來。我先是見到一個粗樹墩，上面鋪著一層綠茸茸的魔幻桌布，上面萌生出38 朵大大小小的斜蓋粉褶菌，其中有三朵較大且緊挨著的，像熟透的西紅柿，已經開裂出十字形口子，先出生的先變老。周教授一邊向我介紹這種菌的名稱，一邊撿去桌布上散落的樹葉。他一做出這個動作，我就知道他又要拍照了。還有一個較高一點的樹墩，我懷著好奇與敬畏，仔細地數著，綠餐臺上共生長了101 朵大大小小的榛蘑，有的幾朵抱成一團，有的相對成片，有的極具個性，單獨立在那里，有的剛露出小小的蘑菇頭，每一朵看上去都鮮嫩可愛。

再往前走，我見到一個稍高一點的樹墩，綠茸茸的桌布不但蓋住桌面，還蓋住了四周。桌面中央擺放著一個新鮮的剛被掏空松子如蜂窩狀的松塔，像剛啃完的苞米，還留有余香呢。松塔周邊全是嗑開的松子殼，極像主人剛剛用完餐，還沒來得及打掃餐桌。桌面上還有幾枚落葉和小樹棍，上部右側有一簇七株的小酢漿草，上部中間長著一棵9 厘米高的小紅松苗，上部左側長著一棵同樣高的小東北槭，還散布著幾朵極小的榛蘑。這些都仿佛是餐桌的裝飾，一下子讓松鼠的餐桌變得豐富多彩、有模有樣。

恍然間，我眼前夢幻般出現了一只松鼠，它蹲在餐臺上，兩只前爪抱著松果，小嘴巴不停地嗑著，暖暖的陽光下，它正在幸福地享用美餐，就差一條圍裙了。對松鼠來說，刀叉碗筷都是多余，唯有美味不可辜負。

松鼠的餐桌讓我羨慕不已，這是世上最美的餐桌。

長白山深山里的樹墩樹樁們，雕塑般禪定無擾。一則深山里很少有人造訪，再則長白山里的人都懂得一個規矩：長白山里的樹墩子，是山神爺的餐桌子。樹墩樹樁是不能坐更不能踩的，坐了踩了，會受到懲罰。一次，周教授帶學生到哈泥濕地考察，早上四點出來，想利用早飯前的晨光拍些植物片子。正好一束光線打在一個樹樁上，很唯美，他就招呼身邊的那位男學生：“一會兒光就沒了，你站那兒，我給你照張相。”學生就站在了樹樁上，周教授給他拍照。結果他們拍到五點時，竟然很詭異地迷路了，直到早上八點半才從山里轉出來。教授認為，這是山神爺對他們的懲罰。這種理解，折射出山林在教授心目中的地位，他對山林無比崇敬和珍愛。

（摘自《作家》，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