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變成了一只貓

十足目透明科

今年春節，在一起過年的是我、妻子和岳父母四個人，以及一只貓。準確地說，我應該管貓叫外婆，因為她曾經是我妻子的外婆。

貓坐在外婆的扶手椅上

大年三十剛到家，我們就看到了她。貓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聽到來人的聲音，好奇地抬眼看向我們。我們親切地打招呼，可她既不為我們的到來興奮，也不回應熱情的關切。我們邊看電視邊做飯時，貓早已睡著了——就在椅子上安安穩穩地打著盹兒，偶爾靜悄悄地變換一個姿勢，任憑鍋碗和電視節目的聲音再熱鬧，都完全不被驚擾。

我和妻子養了7 年貓， 所以外婆變成貓這件事，我們一眼就看出來了：貓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安靜到幾乎沒有存在感，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吃飯了，貓也有一碗飯。

岳母指著岳父，湊近貓問：“你看這是誰呀？”貓看看被指著的中年男人，又環顧了我們一圈，最終還是看回岳母，不出聲。

“那你看我是誰呀？”良久，依然沒有回應。碗筷聲伴著笑語拉開了過年的序幕，貓穿著外婆的紅色羽絨夾克，長著外婆的皺紋和白發，坐在外婆的扶手椅上。

貓是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外婆。

封印進貓身體的人

外婆其實不是一夜間變成貓的。

以前，我每年都會到老家看她。不過每次總是聊不了太久——她耳背得厲害，卻和很多老人一樣不太愛用助聽器，同她在一起，與其說是聊天，不如說每個人都在喊叫。

大約從某一次見面起，事情變得奇怪起來。她開始分不清我和岳父的長相。家人費力地解釋“這個不是你女婿，是你外—— 孫—— 女—— 婿！”，外婆才反應過來，貼在人耳邊大聲說：“哦——他怎么這么胖了！”

在笑聲中，外婆無聲地坐回床邊，像一只困惑的貓。

家人帶外婆看過醫生，心臟病、高血壓可以靠藥物治療，但失智的癥狀卻難以逆轉。直到這個除夕，我見到了完全變成貓的她。

外婆大多數時間坐在扶手椅里，大抵髖關節手術后已承受不了太多行走的重量；她不回答耳邊偶爾傳進的言語，其實語言中樞已然無法用句子回應；而她久久的淡漠，意味著她的額葉正在陷入沉寂。她只能安靜地坐著，看看我們，或閉上眼睛。

我才明白，沒有雞飛狗跳，也沒有故事發生，這樣的淡漠也可以是真實的阿爾茨海默病—— 一個老人，就這樣同時被行動受限、感官缺失、認知受損、情緒淡漠，靜靜地封印進一只貓的軀體里。

變不回去的魔法

米飯、雞肉、炒軟的菜、撥碎的魚肉，面對小碗里的食物， 只有當勺子遞到手里時，外婆才知道把它們吃下去。外婆握著勺子，順從地慢慢咀嚼，小口吞咽了一會兒，就放下了勺——她的食欲也已和大腦一起老去了。

岳父岳母剛剛接過照護外婆的接力棒，而我的叮囑好像跟朋友介紹養貓的心得：要留意別讓外婆吃得太少，否則身體機能會很快下滑；外婆對溫度的感知會有減退，要格外避免燙食；不光吃魚要挑刺，吃棗也要去核，警惕腸穿孔；要當心所有容易卡著、噎著的東西，哪怕是嗆咳引起的吸入性肺炎也可能是阿爾茨海默病人過不去的坎……

這是我的專業能給他們最實際的幫助。雖然我知道，他們其實更想聽我說，外婆還有沒有希望好起來。可現實是，外婆的大腦中，每時每刻都有叫作淀粉樣蛋白的異常物質在沉積，那個叫作海馬體的記憶宮殿正在坍縮，那些構建人格的聯結正在死去。而這些傷害，至今是不可逆的。

她可能漸漸下不了床，大小便會失禁，神志可能變得比現在更不穩定。像一只逐漸老去的貓。

“假如，我也變成外婆這樣”

電視里的節目笑鬧作一團，窗外煙花綻開，我忍不住想起特效模型中絢爛的神經元。妻子轉頭問我：“我也會得阿爾茨海默病嗎？”

我只知道，阿爾茨海默病確實有遺傳傾向。人們至少已經發現了五處基因位點，都有可能藏著“把人變成貓”的魔法。

“可能會。但很多時候，遺傳并不是決定性的，健康的生活方式甚至有壓過基因的力量。”

“如果最后，我還是變成外婆這樣了怎么辦？”

那我就把你當貓養，我想。

（張秋偉摘自“果殼病人”微信公眾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