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牙齒的戰爭

哈米提

疼痛是在夜晚來臨的，口腔左邊的深處，像是住著一個野獸，它在不停地彈跳、擊打，試圖沖破包裹它的牙齦。我睜眼躺在床上，用手托著臉頰，望著窗外孤冷的月光，感到無能為力。那是一種似乎沒有盡頭的沉浸式疼痛。當牙疼的時候，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感受牙疼。

天亮了，疼痛終于有所緩解，我決定去醫院看看。拍了片子，口腔左右兩邊深處，兩個橫著生長的智齒赫然出現在眼前。醫生看看我說，不好拔，但必須拔。給你開點消炎漱口水，給你約到下周拔牙。

我不知道消炎漱口水究竟發揮了多大的作用，一天后，疼痛消失了，一直到約好拔牙的那一天，疼痛都沒有出現。想到拔牙的可怕過程，我就腿軟。可是既然疼痛消失了，那就沒有拔的必要了，我對自己說。來到醫院，我對醫生說，牙不疼了，可以不拔嗎？醫生看都沒看我，他說，你的牙齒你來決定，你現在不拔，以后還是要拔的，或者等你下次疼的時候再來找我拔吧。

我走出醫院，感到一身輕松，就好像自己聰明地躲過了一場劫難。牙齒以后還會疼嗎？不一定吧，說不定它就這么沉睡了，再也不會醒來了。可是當我開車駛離醫院后，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我想，拔牙這一刀，我是不是早晚都要挨？今天的逃離，會不會為將來更可怕的疼痛埋下伏筆？我越想越沮喪，越想越害怕。我把我的片子發給了一位醫生朋友，他回復我說，必須拔，下次疼的時候你會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四個字對我的沖擊力實在太大了，簡直讓我絕望。當天下午，我又跑到醫院，對醫生說，我還是決定拔。醫生很淡定，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我會灰溜溜地回去找他。他說，下周拔。

又過去一周，我終于勇敢地躺在了牙科椅子上。醫生問我，拔一顆還是兩顆一起拔？我想，既然要承受拔牙的苦難，就一次承受完吧。我說兩顆一起拔。醫生帶著贊賞的表情對我點點頭。接著他說，我要先告訴你，拔完牙后你會經歷一場生不如死，但一周后你就會好的。“生不如死”，又是這四個字，不知道誠實的醫生有沒有發現病人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了。

感受完打麻藥的那一點痛后，我的口腔就失去了知覺，它如同一塊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石頭，等待醫生的摧殘。動工前，醫生對他的助理說，開始吧，讓我們啃下這個硬骨頭。我全程張著嘴，艱難地配合著拔牙的手術，可是，醫生和他的助理只是在我的口腔里工作，卻只字不提任何有關拔牙的信息，我覺得自己被遺忘了。

在拔牙的過程中，醫生和他的助理聊了兩件事。一是張藝謀的電影，兩人都表達了對《狙擊手》和《懸崖之上》的失望，以及對張藝謀巔峰時期電影的懷念。我很想插一句說張藝謀的電影我最愛《大紅燈籠高高掛》，但是躺在“手術臺”上的我無法加入他們的談話。聊完張藝謀的電影，他們聊起了俄烏沖突，并預想了如果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那將如何影響到牙科醫生。醫生說，牙科醫生用的精密工具來自日本和德國，戰爭很有可能影響這些工具的順利出口，到時候受罪的是那些牙疼的人。我聽著，唯有默默祈禱世界和平。可是如果戰爭真的全面爆發了，牙疼這件事就變得微不足道了吧。

手術結束，醫生在我的口腔兩側各放了海綿，讓我咬住。他還給我開了消炎藥、止痛藥，遞給我一張注意事項清單，并讓我下周來拆線。臨走，他說，今晚對你來說會很漫長，熬過去就好了。聽了這句話，我像一個被迫上戰場的戰士一樣走出醫院，只有我自己能感受到我背影里的悲壯。

麻藥勁消失后，疼痛洶涌而來，不留任何情面。我躺在床上，坐在沙發上，趴在窗前，用各種姿勢應對難以忍受的疼痛。我想做點別的事分散注意力，但無濟于事。在牙疼面前，游戲沒意思了，音樂不好聽了，電影不好看了，書更是令人厭惡。只有疼痛，我被這疼痛緊緊包裹，融為一體，生不如死。

我熬過了漫長的夜晚，但天亮后疼痛依然對我不離不棄。我的臉頰腫大，原本的瓜子臉變成了像海綿寶寶一樣的方臉，但一點也不可愛。我的喉嚨腫大，吞咽困難，我只能頓頓艱難地喝稀飯。我無法張大嘴，做核酸檢測的時候醫務人員一直對我說張大嘴，我只能含糊不清地說出“拔牙了”三個字。對方沒有聽清，我不得不努力再重復一遍。對方嘆口氣同情地說，你至少得讓我把棉簽塞進去。

疼痛整整持續了兩天，之后才有所緩解。隨著一天天過去，臉慢慢消腫，我的下頜線也一點一點地回來了。拔完牙一周后我去拆線，醫生問我瘦了幾斤，我說六斤，醫生皺了皺眉頭說，我以為只會瘦四斤。拆線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我感到一陣暢快，心想這一切終于過去了。可是正當我要起身時，醫生讓我等一下。他說，你咬合牙齒我看看。我按照醫生的要求做了，問他怎么了。醫生說，你的上下牙齒咬合時錯位厲害，另外由于智齒的生長，你的下排牙齒也被擠變形了，這會影響你吃東西，尤其是隨著年齡越來越大，這種影響會越來越嚴重。我問醫生，那我該怎么辦？醫生說，你需要箍牙。接著他還補了一刀，雖然你年齡大了，但箍牙還是可以的。

我終于離開了醫院，但并不感到輕松。我以為我的牙齒放過我了，但它沒有，它好像只是給了我一個假釋。我想著醫生說的話，腦海里浮現出年邁的自己坐在窗前因為糟糕的牙齒而無法吃東西的可憐畫面。我想，我會箍牙的，但這件事以后再說吧，現在我只想利用這段假釋期，身輕如燕地感受生活，感受快樂。

（ 火箭熊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