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門的世界》：我永遠不要被操控

戴錦華

當你發現，親人朋友均是他人扮演，際遇經歷皆被劇本鎖定，你的日常生活甚至私密時刻為千百萬公眾明目張膽地窺視，你會做何反應？當你發現，自己的存在是電視制造的幻象，你將如何贏回自我？這樣荒誕的存在主義式難題出現在電影《楚門的世界》中。

與其他30 歲的上班族一樣，楚門居住在桃源島上，過著平淡無奇卻自得其樂的美國小鎮白領生活：有車有房、夫妻恩愛、社區和諧，保險經理的工作雖然無趣，但每天下班后和朋友打打高爾夫、喝喝啤酒卻也是愜意快慰……他的生活穩定、積極、平靜又單調，宛如裝修、擺放整齊的售樓處樣板間。

直到有一天，在楚門幼年時便溺水身亡的父親突然“復活”，以流浪漢的模樣出現在路旁，楚門追上去卻遭到路人聯手阻攔，原本的生活讓楚門突然警覺，充滿審視的目光中顯現出怪異：車載電臺精確播報著他的行蹤，陌生人能準確叫出他的名字，每天同一時間同一輛黃色甲殼蟲汽車駛過家門口……

一個難以承受的真相慢慢浮出水面：這“世界”是圍繞著他精心設置的一場表演，這小鎮上，除了他一個“真人”，其他人都是由演員扮演的角色。

而他自出生到30 歲，每一秒的時光，所有的親情、友情，挫折、難堪，每一絲最隱秘的欲望和想法，都不曾逃過幾千個攝影機的捕捉，成為成千上萬觀眾的娛樂內容。

楚門深切地懷念起自己的初戀女友——這場秀中一個不合格的演員，這個唯一真正愛他的人最后一刻喊出的“你要逃出去找我”，她成為楚門對抗荒誕現實的力量。他剪下雜志上女明星的眉眼拼成記憶中愛人的模樣。楚門決心逃離，他用假寐騙過了無處不在的攝影機，駕駛帆船航向夢想中的斐濟。

在暴風雨中，楚門以赴死的決心迫使節目組放棄對他的攔截，最終抵達了這個虛假世界的盡頭，那是由藍色數控板組成的天幕。面對節目組導演給出的“留下還是離開”的選擇，楚門大笑著走出了虛假的桃源島，去擁抱真實世界的未知、艱辛和愛情。

《楚門的世界》探討了數碼時代的“看”與“被看”，提示我們這一看似簡單行為中隱藏的社會格局與權力關系的變化，開頭黑底白字的“10909 日直播”告知了楚門的一生處在一場由鏡頭和非人的目光構成的暴力之下。然而，所有人尤其是窺視了楚門一萬個日夜的觀眾們，誰又能在鏡頭構成的天網之外呢？

在影片尾聲，久久不愿意移開視線的保安終于抬手換了個臺：新的節目總是有的，楚門選擇了出走虛擬世界，但更多的觀看者是否也愿意醒來？

盡管影片預言了電視、視頻真人秀時代的蒞臨，《楚門的世界》的故事卻暗藏了一個古老的神話母題：探險與尋找。像希臘神話中尋找金羊毛的英雄一樣，愛好冒險是楚門深深壓抑著的夢想，小楚門曾經的人生理想是成為哥倫布，探索未知的世界。

與殖民時代不同，故事中的楚門駛向大海，不是為了財富和異域，而是為了尋回真實和自我。在影片的高潮部分，驚濤駭浪中，楚門把自己綁在桅桿上，抵御塞壬海妖歌聲的誘惑，此刻，他的形象與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修斯相重合。

最終楚門撕裂了數碼天幕，贏回了自己的真身。

面對觀眾“楚門為什么沒一早發現這是演戲”的疑問，導演給出了耐人尋味的回答：“我們都接受現實，就這么簡單。”接受充滿疑慮和問題的現實，延續令謊言得以繼續的認知模式，正是現代人的惰性與慣性。不錯，影片開頭從“天空”掉落的場燈便該引起楚門的懷疑，但他顯然成功地說服了自己。沖破慣性的生活不僅需要勇氣，也需要保持敏感、好奇、發問，當然，還需要契機。

在今天，在整個世界更深地沉入賽博空間、虛擬世界的時代，在真人秀、直播間成為我們生活的常規項目的時候，楚門提出的問題卻更見深意。影片留下一個開放式結局，我們不知道楚門走出大門后會經歷什么，新世界未必比老世界美好，甚至它更像是老世界的副本。不同的是，真實的世界充滿未知，而且一旦犯錯無法重啟再來。但，這也正是生命最迷人的挑戰。

（摘自《給孩子的電影》，中信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