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第一個故事

賈行家

作家徐來問過我一個問題：人類的第一個故事是什么？

我一時語塞，是關于創世紀的嗎？

徐來看我目光渙散， 說，是希臘神話里七姐妹星的故事。

話說，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打獵時，身邊總陪伴著七個仙女姐妹。阿爾忒彌斯還有一個強大的獵人伙伴，叫巨人俄里翁。有一天，俄里翁欲對七姐妹行不軌之事，宙斯聽到七姐妹逃跑時的呼喊，便把她們帶到天上，變成了七顆星。

這個故事怎么可能是人類第一個故事呢？

他接著講，七姐妹星是一團藍色的星云，但在公元前3 世紀的古希臘，無論怎樣看，都只有六顆。所以故事的后半段解釋說，七姐妹中的小妹愛上了人間的國王西西弗斯，因此私逃下界。奇怪就奇怪在這里——為什么不在一開始就說六姐妹星呢？

神話學有一個學科分支叫“比較神話學”，主要針對不同文化中的神話和傳播進行研究，探索它們各自的特點和起源，尋找文字之外的，也就是古人在火堆邊上講的故事原型。比如，牛津大學的漢學家田海發現，中國的“老虎外婆”傳說在古時候向西傳到歐洲，成了格林童話“小紅帽”的原型故事。不僅在德國，法國、意大利類似的童話都來源于此，而且幾乎可以肯定是通過口語形式傳播的。

經過比較，七姐妹星的故事也露出了驚人的一面。澳大利亞天文學家雷·諾里斯在一篇文章里說：澳大利亞原住民有與這個希臘神話極為近似的傳說。而澳大利亞是獨立大陸，直到1788 年才被英國殖民者入侵，在那之前他們不可能聽過這個希臘故事。此外，北美洲的原住民內茲珀斯人也有相似的故事。而在阿拉伯的類似故事里，第七顆星墜落到人間，成了大清真寺。不論是哪里，其間山海迢遞蒼茫，它是怎么過去的？

更驚人的在后面。諾里斯測算：有一個時候可以過去，而且在那個時候，人在一個地方是可以看到這團星云有七顆星的，那就是10 萬年前的非洲。

沒錯，我們想到的是同一件事：智人走出非洲。現在學術界普遍接受了這個說法：世界上所有人，無論民族膚色，都有一個共同的母系祖先“線粒體夏娃”。她生活在20 萬年前的非洲，這是人類譜系樹的根。

她的后代在非洲各地活動，分為兩個攜帶著不同突變基因的血統。在經歷了一次滅絕性災難之后，這兩個血統可能只剩下了幾千人。在非洲人類洞穴里發現的世界上最早的裝飾性圖案，來自7.7 萬年前。之后，他們跨出關鍵一步，用上萬年時間走出非洲，抵達世界各地：有的人進入歐亞草原，被稱為歐洲的“亞當”；有的人沿撒哈拉通道抵達中亞，足跡遍布亞洲和西伯利亞；走得最遠的一群人到了澳大利亞……

我一直想知道，他們在如此漫長的旅程里隨身攜帶了什么。科學家吳軍說：走出非洲，最終要通過兩個手段。其一是能量上的，就是要學會制作衣服，學會搭建住房和使用武器；其二是信息上的，就是要有溝通用的語言。關于語言的遺跡，我們現在似乎找到了一個：生活在非洲的人類祖先為天上的七顆星編了一個故事。

據天文學家推算，幾萬年前，星團的其中兩顆星因為斗轉星移，距離近到了肉眼再也無法把它們區分開的程度。于是，大地上的故事只剩下了六姐妹。

這些故事伴隨人類度過了千萬個夜晚，子子孫孫代代相傳，又被帶到世界各地，融入不同語言，表現得大同小異。

中國的七仙女故事是不是也與此有關？現存材料還不足以確定。如果大膽猜測，可能確實有關系，只是不知什么時候，故事的關鍵信息遺失了，只留下“七仙女下凡”的片段。

徐來說，這是人類現在所知的最早的一個故事，也是他近來聽到的最神奇、最宏大的故事。

古巴獨立戰爭領袖何塞·馬蒂曾說：“祖國就是人類，就是我們最近看到的，并在其中誕生的那部分人類。”這句話說得如此之美，因為他也是一位詩人。在另一種說法里，民族是生活在一起的人，通過不斷重溫共同記憶、講述共同故事結成的共同體。

這個故事中有種感人的力量，把我們與數萬年前的祖先，把地球上的生命和浩瀚宇宙里的天體，把人類過往的起起落落編織在一起。單獨的一段人生短暫渺小，然而又可以和星空對視，使我們不能輕視自己的存在。日常中那些平凡的事物，詳細推求，常常蘊藏著古老而美麗的力量。既然世界上的人曾經講著共同的故事，那么，我們就有機會在未來獲得和解。

（摘自《世界上所有的沙子》，新星出版社，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