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寒雪,劉帆,張磊,戴霞?
(1. 山東中醫藥大學,山東 濟南 250355;2. 山東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山東 濟南 250011)
心惡熱首見《素問·宣明五氣》篇,其道:“五臟所惡:心惡熱,肺惡寒,肝惡風,脾惡濕,腎惡燥,是謂五惡。”五臟各有所惡,所惡次第有所不同,體現出五臟各有其不同特性,亦闡明了五臟對自然界五氣畏惡的一般規律。心惡熱,屬心生理屬性之一,此特性不僅與心生理功能密切相關,也影響著其病理變化、治則用藥以及日常防護。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南方生熱,熱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在天為熱,在地為火……在臟為心。”因諸物性質相同,功能類似,“心”具有濡養、溫煦、激發、調節“生命之火”的功能,所以將“心”藏象的功能(五行)屬性,概稱之為“火臟”“君火”,故心在五行屬火,與自然界火熱之氣相通,“在天為熱……在臟為心,其性為暑”(《素問·五運行大論》)。王冰注釋為:“暑,熱也,心之氣性也。”可見,心之本氣屬火屬熱,是為心藏象之基礎[1]。
《素問·至真要大論》曰:“天地之大紀,人神之通應也。”即人與自然是一個統一整體,自然界的四時、陰陽消長變化,與人體的臟腑功能活動存在著相互通應的聯系。在自然界中,夏季呈火熱之象,而心為陽臟屬火,遇火而火益熾,同氣相求,故五臟之心與四季之“夏氣”相互通應,即《素問·六節藏象論》曰:“心者……通于夏氣。”“通”即相互通應之意。夏季自然界陽氣旺盛,對人體心臟之陽氣有滋助作用。《素問·臟氣法時論》曰:“病在心……起于夏。”這里所說的“起”,即病有起色之意。張景岳亦言:“以夏熱之氣以養心。”心陽在夏季最為旺盛,功能最強,即在夏季,心的活動往往更為活躍[2]。故《素問·臟氣法時論》篇云:“心主夏。”《靈樞·順氣一日分為四時》亦云:“心為牡臟,其色赤,其時夏。”
從位置來看,心位于胸中,居膈上而近于背(背為陽),其性屬火,而主身之陽氣。正如《素問·六節藏象論》言:“心者……為陽中之太陽。”心為太陽,溫煦明亮,心以陽主,心的陽熱之氣既可維持心臟自身的生理功能,又能溫通血液,以促進血液流通而潤養周身;還能通明心神而志爽神清;更可暖水煦土,以使生機旺盛。故清代陳修園《醫學實在易》言:“蓋人與天地相合,天有日,人亦有日,君父之陽,日也。”將心比作人身之“日”。唐容川在《血證論·臟腑病機論》中亦言:“心為火臟,燭照萬物。”心陽的溫化作用維持著脾胃的腐熟運化、腎陽的溫煦蒸騰、全身水液的代謝等各項生理機能的正常運行[3]。生理狀態下的心陽,被稱為“少火”,對臟腑組織有溫煦的作用。
綜上,心屬火,本性熱,通于夏氣,心陽為用。心陽功能正常發揮,心氣平和從容,無以太過與不及,則心氣強健,身體康健,此為心惡熱之生理基礎。
心惡熱,“惡”為討厭、畏懼之意,即畏惡。馬蒔[4]言:“心本屬火,火之性熱,而受熱則病,故惡熱。”病理情況下,心所受之熱無外兩個途徑,或自外侵襲,或為內發。
2.1.1 熱自外襲
中醫以時間規律為軸,無論是一年四季的更迭,或是一日之內的盛衰,均在某一時間點陽氣最為隆盛,此時則為火熱之極。人與天地相應,從四季來看,夏季陽氣最盛,一日之中,日中陽氣最旺,若心氣在夏季或日中偏亢,則極易出現心火旺盛,不能自制,表現為心火制己所勝或侮所不勝,從而產生多種火熱病變[1]。
《素問·金匱真言論》言:“南風生于夏,病在心。”夏季濕熱,心系疾病好發。張華經實驗研究認為,夏季血壓低,心率較慢,易患心內膜炎、心肌炎、風心病、腦梗塞等心血管疾病[5]。相關研究指出若本就患有心疾,在夏季日最高溫度超過32 ℃時,心血管疾病患者的病死率會升高[6]。
《素問·至真要大論》曰:“諸痛癢瘡,皆屬于心。”心與夏季相通應,夏季暑熱,心其華在面,心火亢盛,火性炎上,易引發頭面諸疾,如《肘后備急方》所言:“年少氣充,面生皰瘡。”青少年陽氣充盛,若外界陽氣隆盛,或飲食肥甘辛辣之物,則易生痤瘡。此外,在現代研究中發現特殊體質人群如濕熱質與陰虛質人群,心火偏亢,在夏季會引起痤瘡發病或加重[7]。
《溫疫論》曰:“凡溫病四時皆有,但仲夏感者多。”《溫熱論》言:“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傳心包,肺主氣屬衛,心主血屬營……衛之后方言氣,營之后方言血。”營分受熱,煎灼血液,心主血,血熱則必傷于心。這些都說明當天地陽氣隆盛之時,心陽火旺,易出現心火亢盛之病變。
2.1.2 熱由內發
若心中陽氣過亢,“氣有余便是火”,這種狀態下的心陽被稱為“壯火”。因機體陽盛有余、陰虛陽亢、邪郁日久、五志化火等,皆可導致心火亢盛。火熱之邪,擾動心神,心所畏之。正如黃元御《素問懸解》所言:“五臟各有所惡之氣。本氣無制,則反自傷,是以惡之。”中醫講究以平為期,強調無論在何種時候,都應不少不過,從容和緩,方能正氣充足,恬淡順遂。火熱為心之本氣,心之陽熱對全身具有溫通作用,但若火熱過甚,不僅不能振奮心陽,反易傷及心氣,耗傷心血。如《素問·五運行大論》所言:“其在天為熱,在地為火,在體為脈,在氣為息,在臟為心……熱傷氣”。
2.1.3 諸熱總歸于心
五臟皆有熱證,如唐容川在《中西匯通醫經精義》[8]中云:“世傳五臟辨法,謂肝熱筋灼,驚癇瘛疭;肺熱咳嗽,氣上口渴;脾熱肉消,便秘潮熱;腎熱骨蒸,精枯髓竭。又上焦熱,則心煩口渴,頭咽目痛;中焦熱,則飲食減少,腫脹痢瘧;下焦熱,則小便不利,大便失調。熱之見癥雖不一,而總之歸于心經。蓋心為火臟,凡是火熱,皆心所司。心化血以養火,則火不亢而熱除。若火太亢,則心血受傷,故心惡熱。”即五臟及三焦諸熱,皆責之于心。心火可由他臟傳變,心火又可累及其他臟腑。
五行之中,肝心為母子,若肝火亢盛,可母病及子,熱擾于心。心肝熱盛,風火相搏,甚可引以肝風內動[9]。如《小兒藥證直訣》所言:“肝有熱,目直視不搐,得心熱則搐”“若得心熱則搐,以其子母俱有實熱,風火相搏故也”。
心脾位置毗鄰,經絡相通,心為脾之母,若脾胃蘊熱,可循經上擾于心,子病及母,火氣通于心,而致心脾積熱之證。
心肺同居上焦,均易感受邪氣。《古今醫徹·卷四》[10]所云:“肺位至高,風寒易侵,郁火于中,使復加之心熱則柔脆之金,一經銷鑠,又不損壞者乎。”肺為嬌臟,易為外感,郁而化火,火氣通于心。心火上炎而克肺金,心肺熱盛,甚可引發肺癰。
心腎水火既濟,心中之陽下潛至腎,溫養腎陽;腎中之陰上承于心,涵養心陰。若腎水不足,不能上濟于心,則心火上炎,心陰耗傷,心失所養,血脈不暢[11]。若心陽不降,腎水得不到溫煦,終致腎水寒涼,而成上熱下寒之證。
心為火臟,熱極則心火熾盛;心主血脈,熱甚火熾則津血耗傷、迫血妄行;心主神明,熱盛則神明昏亂,故臨床常有面赤口渴、口舌生瘡、心煩失眠、狂躁譫妄、吐血衄血、小便赤澀、舌紅苔黃、脈洪數等臨床表現。如《馮氏錦囊秘錄》云:“蓋心惡熱,熱則神不安,神不安則志不寧,是以煩躁悶亂,譫妄而不得眠也。”若心肝火旺,可兼見面目紅赤、眩暈頭疼、耳鳴和口苦等癥。若心脾積熱,可兼見口氣熱臭、口舌生瘡、便秘和腹脹等癥。若心肺熱盛,可兼見咳嗽、痰黃、口渴、咽痛、胸悶和尿黃等癥。若心腎不交,腎陰虧虛,心火上炎,則見心煩不寐、心悸不安、潮熱盜汗、五心煩熱、咽干口燥、腰膝酸軟和遺精早泄等癥。若腎陽虛衰,無力鼓動腎水上濟心火,心火不降,則見心煩、口干、咽痛、口舌生瘡、腰膝冷痛、畏寒肢冷、小便清長等上熱下寒之象。
由此可見,心惡熱之特性是對心之本氣無力制約過剩之熱,反受其害,以致生理功能失調的提煉[1]。正如涂蔚生《推拿抉微》所言:“食物入胃,谷之精華為液,經心火化而始為血。設火熱太甚,液不敷用,則火自煎灼,心反受傷。如釜底著薪,本是熟物之計。然釜中無水,火煎其釜,其釜亦終歸破壞。此即心惡熱之義也。”臨床上,過甚之熱,或為邪熱外侵,或為里熱壅盛,均可傷及心氣,進而影響心主血脈功能的正常發揮,造成“熱則脈潰濁”或擾亂神明,發為“諸躁狂越”。
心易感受火熱邪氣,他臟火熱可傳變于心,熱性彌散,心熱亦可傷及于他臟。心為五臟六腑之大主,臟腑之生機均賴于心的調攝,故諸多熱證可從心論治。
歷代醫家在辨治五臟熱證的遣方用藥中處處體現從心論治的原則。①治療心火亢盛的導赤散(《小兒藥證直訣》)中生地黃入心、小腸經,取其苦寒之性瀉心火,配伍生甘草,甘平,入心經,李杲言其:“生用則氣平,補脾胃不足,而大瀉心火。”②若肝膽有熱,實則瀉其子,如龍膽瀉肝湯(《醫方集解》)中梔子和黃芩,兩者均入心經,性味苦寒,瀉火除煩,梔子“療心經客熱,除煩躁”,通過瀉心中之火來消除亢盛的肝火。③心脾兩臟,母子互資互長,若脾胃有熱,欲治其子,先安其母,如清胃散(《脾胃論》)中黃連、牡丹皮、生地黃均入心經,性味苦寒,三者配伍清熱瀉火之功尤著。瀉黃散(《小兒藥證直訣》)以石膏、梔子為君,除瀉脾胃積熱外,亦清心火。其中石膏可清三焦之熱,《長沙藥解》曰:“清心肺,治煩躁,泄郁熱,止燥渴,治熱狂。”可治以清心導熱,以瀉脾胃之火。④心肺上下而居,經絡相通,若肺經有熱,用桑菊飲(《溫病條辨》)清熱宣肺,此外,方中連翹苦寒,歸心經,其質輕清上浮,可治上焦諸熱,《藥性論》言:“主通利五淋,小便不通,除心家客熱。”體現出“肺病治心”原則[12]。⑤心、腎一上一下,心火下降于腎,腎水上濟于心,腎無心之火則水寒,心無腎之水則火熾,二者互資互用。若腎經有熱,可瀉南方之心火補北方之腎水,如治療腎之熱證的知柏地黃丸(《醫宗金鑒》)中知母,“涼心去熱”,“安心止驚悸”(《日華子本草》),配伍黃柏、牡丹皮直折心火以滋腎水。從以上可知,諸臟之熱證,無不可從心而治。
根據心臟功能以火為用的特點,臨床上在調整陰陽氣血時,以調整火之盛衰為立法之旨,應首先辨析火之虛實。實火臨床常見心煩失眠、口舌生瘡、小便短赤、舌紅苔黃和脈數等,虛火則表現五心煩熱、潮熱、盜汗、舌紅少苔和脈細數等。本著“實火宜瀉”“虛火宜補”的原則選方用藥,具體運用主要有如下幾法。
3.2.1 清心瀉火
適用于心火亢盛,擾亂神明,迫血妄行之證。臨床多用苦味之藥,蓋“苦入心”(《素問·宣明五氣》),本臟之病需用本臟之味診治。如《傷寒論》中治療無形邪熱的梔子豉湯[13],梔子苦寒,歸心經,瀉火除煩、清熱利濕,配伍豆豉除煩、宣郁,二者同用清中有宣,達宣泄心中郁火之功。另如治療火熱亢盛,血熱妄行的瀉心湯方由大黃、黃連、黃芩組成,其中黃連入心經,三者皆苦寒之品,取其清泄心火之功,直折在里、在上的火熱。正如唐容川《中西匯通醫經精義》曰:“凡治熱證,無不用苦藥,所以治心之火也。”指出因心火旺盛易灼傷津液,而津液匱乏,濡養失司,火旺更甚,苦味之藥能降,能瀉,能堅,清熱瀉火的同時還能夠堅陰,顧護津液。
3.2.2 滋陰降火
適用于腎陰虛,心火旺之證。多苦寒與酸甘同用,滋陰與降火并舉。如“治少陰病,得之二三日以上,心中煩,不得臥”(《傷寒論》)的黃連阿膠湯,方中重用苦寒之黃連、黃芩,瀉心火、除煩悶,配伍芍藥、阿膠、雞子黃酸甘化陰,滋補心腎之陰液,諸藥合用清心火、滋腎陰、交通心腎。
3.2.3 溫陽降火
適用于心火旺,腎陽虛證。多苦寒與辛熱并用,如交泰丸中黃連配肉桂。《本草求真》云:“肉桂氣味純陽,辛甘大熱,直透肝腎血分,大補命門相火,益陽治陰。”兩藥配伍,溫清并用,相反相成,使心腎相交,引火歸元,水火既濟,則心腎自安,不寐自除。再如附子瀉心湯中附子配伍大黃、黃連、黃芩亦是同理。
對于心火亢盛的治療,臨床多用苦寒之藥,除因證立法、依法選方外,根據心之功能特點和臟腑相關的理論,臨床用藥配伍應把握以下幾點。
3.3.1 寧心安神
心主神志,不論實火還是虛火,均易擾亂心神,導致神志受損,心神不安,甚則狂躁譫語、神識不清,故清心火的同時勿忘寧心神。如朱砂安神丸中朱砂有清心、鎮驚、安神之功。酸棗仁湯中重用炒酸棗仁寧心安神,“主煩心不得眠”(《名醫別錄》);茯苓健脾寧心;知母“安心止驚悸”(《日華子本草》)。另柴胡加龍骨牡蠣湯中龍骨、牡蠣、鉛丹均為重鎮安神之品。如國醫大師張磊治療因思慮過多,暗耗心血,以致心陰虧虛,虛火內生而不寐自擬眠安湯以滋補五臟陰液,清熱安神。眠安湯為百合地黃湯、酸棗仁湯、甘麥大棗湯等加減而成,方中百合、炒酸棗仁、茯苓、小麥可寧心安神;生地黃、知母清熱滋陰潤燥,諸藥合用共奏瀉火安神之功[14]。
3.3.2 涼血止血
心主血脈,若心火亢盛,煎灼津液,迫血妄行,則致吐血、衄血等證,故清心勿忘涼血。如犀角地黃湯,方中皆為清熱涼血之品,其中犀角苦咸,寒,入心經,有清心涼血之功。《本草經疏》曰:“犀角,今人用治吐血、衄血、下血,傷寒蓄血發狂譫語,發黃、發斑,瘡疽稠密熱極黑陷等證,皆取其入胃入心、散邪清熱、涼血解毒之功耳。”重用生地黃,配伍芍藥、牡丹皮既可清血分之熱,又可活血以散瘀。對于火熱亢盛之吐血,劉氏以瀉心湯合四生丸主之,除用苦寒之大黃、黃連、黃芩清熱瀉火外,配伍生地黃、生荷葉、生柏葉以涼血止血,諸藥配伍熱除而血止[15]。
3.3.3 通利小腸
心與小腸相表里,心火可通過小腸導熱下行。《本草圖經》云:“張仲景治傷寒心下痞滿,瀉心湯四方皆用黃芩,以其主諸熱,利小腸故也。”再如導赤散,方中木通苦寒,入心與小腸經,“上能通心清肺,治頭痛,利九竅,下能泄濕熱,利小便,通大腸”(《本草綱目》),因此,可上清心中之火,下導小腸之熱。竹葉甘淡,寒,入心經,《本草正》云:“退虛熱煩躁不眠,止煩渴,生津液,利小水。”生地黃,入心經,可瀉小腸火,《湯液本草》曰:“生地黃,錢仲陽瀉小腸火與木通同用,以導赤也,諸經之血熱,與他藥相隨,亦能治之。”諸藥配伍導熱下行,通利小便使邪有所出路。
唐容川在《中西匯通醫經精義》中言:“五臟各有氣化,即各有性情,有性情即有好惡。知其所惡,即知治之之法。”提示五臟特性不同,在臨床治療疾病的時候,應該根據每臟不同的特性偏好,順其性,制其惡。“心惡熱”,在生理上心本性熱、通于夏、心陽為用,在病理上心所惡之熱為自外侵襲或自內而發,并可在臟腑間傳變,表現出一系列熱證。臨床提示熱證可從心論治,根據辨證確立清心瀉火、滋陰降火、溫陽降火等治療原則,把握用藥法度,配伍寧心安神、涼血止血、清利小腸之品,順其性,制其惡。綜上所述,“心惡熱”對指導熱證的臨床辨證用藥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