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治理：“都市總問題式”的實踐路徑

車玉玲 滕艷嬌

(蘇州大學 中國特色城鎮化研究中心，江蘇 蘇州 215123；蘇州大學 哲學系，江蘇 蘇州 215123)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理論存在著一個“先天性”的弱點，即如何走向現實，批判的理論如何轉變為一種物質的力量。在回答這一問題時，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走向了文化與意識形態批判，更有較為極端者如馬爾庫塞走向了文化大拒絕與審美之維。然而，這一途徑僅僅停留于文化領域、停留于部分知識分子的認知領域，而不具有改變現實的力量。20世紀60年代之后，社會批判理論轉向了“空間批判”，形成了以大衛·哈維、列斐伏爾、卡斯特、索賈等人為代表的城市學馬克思主義，他們在面對“理論如何走向現實”這一根本性問題時，提出了“城市權利”“城市革命”“詩創化實踐”“希望的空間”等途徑。然而，在大數據與互聯網的管控下，在現有的社會福利制度之中，以社會的“邊緣人”為主體的城市革命和城市權利獲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詩化實踐等美好的設想更只是少數“小眾群體”的田園牧歌。因此，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理論在面對“如何走向現實”這個問題上陷入了“瓶頸”，批判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批判的姿態。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極少關注到的“自上而下”的社會主義性質的國家治理應該是一種具有可能性的解決方案。本文致力于從“國家治理”的視角探討解決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空間批判理論的實踐路徑問題。

一、都市社會的來臨與都市總問題式的提出

在很大程度上，全球化就等于城鎮化。列斐伏爾20世紀60年代提出的“都市社會”來臨的預設性結論，不僅代表了都市馬克思主義學派的共同看法，而且早已成為了事實。目前全球居住在城市的人口已經超過了一半以上。近十年來，我國城鎮化速度明顯加快，2021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數據顯示，全國人口中居住在城鎮的人口已經占63.89%。(1)參見《最新全國普查數據公布，城鎮人口升14.21%》，《南方都市報》《時局快報》APP，2021年5月11日發布。http://m.mp.oeeee.com/oe/BAAFRD000020210511483736.html.當前，中國的城鎮化水平已經高于55.3%的世界平均水平，但距發達國家81.3%的城鎮化程度還有一定的差距。(2)參見《七普數據：中國城鎮化率超過全球平均 城鎮人口創新高！》，前瞻網2021年5月19日發布。https://www.163.com/dy/article/GAC1R8P2051480KF.html.這些統計數據表達了全球化進程的一個普遍性原則，越是發達的國家其城鎮化的程度就越高，城鎮化與社會發展是同步的。應該指出的是，城鎮化與都市社會并不完全是同一回事。自從有了人類歷史，城鎮化就一直在進行著，應該說，城鎮化貫穿了人類整個發展歷史，在農業社會和工業社會都有城鎮并進行著城鎮化。但是，都市社會是指“社會的完全都市化”，“我們所說的‘都市社會’，是社會被完全都市化的結果，它在目前是潛在的(virtuelle),但在未來卻是現實的(reelle)”(3)[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目前，都市化已經成為一種主宰性的力量，都市化改變了傳統的農業、工業、政治、空間、資本的樣態，改變了現代人的日常生活方式，“正是在工業化—都市化的雙重進程方式中，繼第一個術語(工業化)占主導地位的時期之后，第二個術語(都市化)才變成主宰”(4)[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59頁。。超大都市和都市群越密集的國家和地區其社會發達程度就越高，而圍繞在其周圍的鄉村與工業則成為都市的附庸，為都市提供勞動力、原材料與產品市場，消化與吸收都市產生的垃圾。全球人口的都市化發展速度尤其是近年來超大都市人口的爆炸性增長都充分地說明了現代人對于都市繁榮的趨之若鶩。但是，哲學所特有的反思性促使那些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思考以下問題：這是“誰的城市”？都市社會將走向何處？使用工業社會中的語言與概念能否描述這個新的時代？如何描述與理解都市社會？如何才能使正在來臨與生成的這個新的時代更加接近“初衷”與“理想的棲居”？上述一系列問題的提出本身已經蘊含著一種反思式的批判態度。

都市化將走向何處，或者說，在令人眩目的加速度發展的社會中，如何才能夠不迷失方向。芒福德曾經把高速發展的城市化比喻為“開快車”，人們此時只專注于加速度，而遺忘了目的本身。他說：“我們現在的文明是一輛巨大的汽車在單向交通的路上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前進著。不幸的是，像現在制造的這種汽車，既無方向盤，也沒有剎車，開車人能行施的惟一控制方式只有把汽車開得更快，他對汽車著了迷，也要盡可能地開得快，可是他忘掉了開往的目的地。”(5)[美]劉易斯·芒福德：《城市發展史——起源、演變和前景》，宋俊嶺、倪文彥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5年版，第570頁。確實，只有始終不忘“初衷”，才能距離目標越來越近。只有準確地把握時代的特征與提出的問題，人類才能清醒地知道自己前進的方向是否正確。然而，問題的根本在于都市時代的城市與以往相比已經發生了“質的改變”：在農耕時代，城市從屬于農業和農村；到了工業社會，農村與城市形成了不同的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而在都市社會中，社會已經完全都市化，都市成為絕對的中心，土地、鄉村、農業、工業都以都市為中心，都市化重塑了鄉村、土地、自然、城市以及人本身，同時資本化的都市空間本身成為生產力，并再生產出了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因此，無法再用以往的城市概念與經驗來描述與解釋當代的都市，“我們聚精會神于新領域即都市，我們用眼睛觀察，以概念來理解，然而我們的眼睛和使用的概念已經被實踐和工業化理論定型了，我們用在工業化時期就事先設計好的碎片化的分析工具，因此正在發生的現實被簡化還原了。我們再也看不清現實；我們對抗它，厭惡它，與之斗爭，阻止它的誕生和發展”(6)[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3頁。。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列斐伏爾提出了“都市總問題式”這一新的范疇，以此來理解與說明當代的都市社會。這是一個不同于以往歷史經驗的新的范疇，它不是對于一個歷史階段的靜態描述性的范疇，不是一個對象性的范疇，也不是從主要特征上對一個時代的孤立解釋。“都市總問題式”應該是一種動態的、包含著一切現實、一切可能與不可能的趨勢的總體性趨勢，“都市社會，連同其自身所獨有的秩序與無序，是處于形成過程中的，這種現實包括方方面面的問題，即‘都市總問題式’(problematique urbaine)”(7)[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4頁。。具體地說，都市總問題式既包含了具體的都市實踐的現實，同時也蘊含著種種潛在的可能與烏托邦的設想。這一概念類似于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提出的“具體的總體性”，只是列斐伏爾與盧卡奇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是從“空間與空間生產”這一視角來理解都市總問題式的內涵，并認為都市總問題式包含并改變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而盧卡奇則更多地側重于階級意識的生成與認識歷史的方法，他從無產階級革命的視角來闡釋總體性問題。

“都市總問題式”這一范疇本身常常會帶給我們一種迷惑。應該指出，這個概念的側重點在于“式”，也就是說，這個概念代表著一種看待都市問題的“方法”與“方式”，而不應該對象性地將其理解為都市問題本身。這是一種總體的、整體的、以空間實踐為依托的看待時代問題的方法，以此有別于實證的、碎片的、分工的、專門的科學的方法，而且只有用這樣的方法才能夠正確地把握與認識都市社會。因為在這個新的歷史階段，都市已經不同于以往的城市，“都市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充滿張力的領域，一種潛在，一種可能—不可能，吸引了那種已完成的、曾更新的且一直苛求的在場—不在場(presence-absence)”。(8)[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頁。也就是說，隨著都市問題內涵在這個新時期的拓展，采用以往的工業社會時期形成的認知方式已不能正確認識當代的問題與可能的發展趨勢，因此應該使用與這種新的時代問題相匹配的方法即都市總問題式。只有正確地認識時代問題，把握都市問題，才能尋找到解決時代問題的途徑，才能看到從同一走向差異的可能，從而實現都市革命，或者說距離人的解放更近。

都市總問題式具備這樣的幾個主要特點：第一，都市總問題式揭示的是一個過程、一種趨勢與潛能，它具有一種總體的或者說烏托邦的性質。因此，在邏輯上，它是先于事實而存在的。第二，都市總問題式不是空洞的思維概念與神話，它包含了具體的都市實踐，因此，它是“在場”與“不在場”的結合。第三，都市總問題式意味著一種歷史連續性的“斷裂”，它不斷地揭示著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的開始，即以“差異”為核心的時代的到來，因此，在一定意義上它是超歷史的。“在這一新時期，差異為人所熟知而且為人所認可、掌握、構想和符號化。這些與自然分離的、精神的和社會的、空間的和時間的差異在更高層面上，即思想能把握所有要素的層面上得以解決。”(9)[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9頁。綜上所述，都市總問題式是一種與工業思維方式完全不同的認知方式，它雜糅了想象、預測、現實、事實等多個方面的內涵，展現了都市社會的特征，但是又超越于都市社會，它是在被重建了的空間的基礎上構成的，這是對同質性的工業社會空間的一種對抗。以都市總問題式的方法去認知都市社會，都市空間將表現為一種“差異”，一種“異位空間(heterotopy)”。“它的異位空間，即通過參照原初處所來定位它(定位它自身)，標記出它的差異。這種差異能從一個非常顯著的差別一直擴展到一種沖突，擴展到要把一個處所的占有者也考慮在內。這些處所在都市綜合體中彼此相關。”(10)[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1頁。

二、都市總問題式的元哲學基礎

當我們追問認知社會方法的轉變時，實際上追問與反思的是其背后的哲學觀本身。“都市總問題式”提出的目標在于反對20世紀最為流行的兩種哲學思潮：一是實證主義，即強調經驗證實與拒斥形而上學的科學主義思潮；二是抽象的以概念為核心的思辨哲學。也就是說，“都市總問題式”作為一種把握與認識都市社會的方法，它是糅合了過程、趨勢、現實、可能性等多種因素的認知手段，它意味著與確定而明晰的實證主義原則的根本差異，同時也無法把它納入思辨的概念描述中。因此，與都市總問題式相配的應該是一種新的哲學，列斐伏爾把它稱之為“元哲學”，元哲學是以總體性為其終極目標的。“哲學一直以總體性為目標。但每當哲學試圖傾其所有資源達到或實現總體性時，結果總是失敗的。而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它迷失在思辨的抽象之中。”(11)[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0頁。

那么元哲學如何能夠、怎么才能批判與對抗實證哲學呢？首先，元哲學倡導一種激進的批判精神。“這種精神反對一切教條主義，不管是總體性的教條主義還是不在場的教條主義，反對那些碎片化的科學，后者要么組合在一起并且試圖解釋一切，要么退縮到某個被割裂開來的‘對象’之中，退縮到某個‘區域’‘場域’或‘領域’‘系統’之中，仿佛它們是自己的私有財產似的。”(12)[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1-72頁。顯然，這里的教條主義不僅指理論上的刻舟求劍，更主要的是對碎片而局部的科學主義原則的反對。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中，對于科學主義思維方式的批判基本上達成了一種共識，只是思想家們以不同的語言從不同的角度表達這一觀點。盧卡奇把此稱為“物化意識”，馬爾庫塞把此稱為“單向度思維”，布洛赫以“烏托邦”精神的喚起來對抗工業社會中人的客體化傾向，弗洛姆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把20世紀的社會性格描述為“市場型人格”等等。概言之，這是一種“肯定性思維方式”，把現存的一切非批判地接受下來，使人完全喪失反思的、否定的、批判的精神，進而成為維護現實統治所需要的物化的人。“批判性”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從馬克思那里繼承來的最直接的思想遺產，與馬克思的區別在于，他們更為直接地指向了對技術理性中所蘊含的肯定性思維方式的批判。肯定性的思維方式看到的是一個個的部分，無法從總體上把握事物與社會的發展歷程，喪失了反思現實和把握未來發展趨勢的能力，因而它造就了“單向度的人”，并最終成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

然而，哲學的批判如何才能不流于空洞的口號而成為真正的現實力量呢？真正的哲學都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在現階段，列斐伏爾所理解的時代特征是在空間中展開的，“因為空間在建立某種總體性、某種邏輯、某種系統的過程中可能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起著決定性的作用”(13)[法]亨利·勒菲弗：《空間與政治》，李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24頁。。因此，他的哲學批判是在空間中展開的。從空間生產到都市社會，在現有的空間實踐中，蘊含著人類社會積極的發展趨勢與革命的可能性，同時也包含著現代性展開過程中的一切負面后果。因為空間實踐的結果是現代人日常生活展開的場所，空間生產是當代資本增殖的新途徑，并在空間生產過程中再生產出了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本身。在這個過程中，空間實踐重塑了現代人的存在方式。因此，在列斐伏爾看來，哲學的批判只有聚焦于都市空間，突破現有的“都市幻象”，把握住蘊含在都市社會中的歷史總體性，超越傳統思辨哲學的抽象概念與實證主義的物化現實，才能煥發出哲學的活力與實現人的理想的存在。

為了獲得具體的總體，元哲學采用的工具是堅持“前進與回溯”，“前進”是一種預測，但不是空洞的幻想，而是在不斷地回溯歷史、在現實基礎上的綜合判斷與辯證的總體想象。歷史的發展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線性過程，而是綜合了各種具體與多樣性的總體過程。元哲學倡導“三元辯證法”，比如理解空間的三元結構為空間實踐、空間表征與表征空間，理解空間實踐的三元結構為都市規劃、都市幻象與都市現象，理解都市社會空間結構的三個層次為整體性、混合性與私人性，理解時間的三元節奏為自然節奏、生命節奏、循環節奏等等。在這種所謂的“三元辯證法”中，明顯地可以看到黑格爾辯證法的痕跡，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這樣的認識節奏體現在元哲學的三元辯證法之中，看似獨立的每個階段與要素實際上又都蘊含在其他的部分之中，只不過第三階段作為最高層次的存在，綜合并超越了前兩個階段，體現了一種無限開放的歷史過程。它與黑格爾辯證法的差異在于，三元辯證法批判同一性而最終實現多元與差異的共存。三元辯證法的前兩個階段表現的應該是具體的事實與抽象的同一性，而第三階段則為總體性，總體則意味著一種開放的可能與超越，它作為一種統一與綜合，是差異與多樣性并存的和諧，而不是千篇一律的同質化狀態。應該強調的是，雖然辯證法都強調事物發展的歷史運動過程，但是在什么角度上使用辯證法卻具有根本的差別，三元辯證法是在“空間實踐”與“都市”的視角上理解現存社會，并以此展開對都市社會的批判，主要目標是顛覆工業主義同一性的思維方式，解構資本邏輯塑造的同質化空間形態，最終指向人的真正棲居的本質，回到生活本身，實現多樣化的空間形態。“通過這種一元的和差異的思想，我們很可能將會進入一段不再屬于歷史的時期，一個獨特性相互對峙的時代，那時，同質性正與異質性斗爭。……在此意義上，它是超歷史的。”(14)[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頁。

一個新的歷史時期，超越于現有的經濟階段的歷史時期，是蘊含在當代都市社會中的一種可能與趨勢。“都市社會是否允諾了一種新人本主義的闡釋”(15)[法]亨利·列斐伏爾：《都市革命》，劉懷玉等譯，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1頁。，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順其自然就能夠達到這種可能，必須展開對抽象的還原論與碎片化的科學主義的批判才能夠達到。這就是“都市總問題式”與“元哲學”提出的現實意義。在此意義上，哲學的批判才能成為現實的力量。然而，這種批判僅僅停留在理論的層面上是不夠的，走向都市社會的現實，剖析都市社會中的都市意識形態，擊穿都市意識形態中的局限與虛假，指出可能的現實解決途徑，才是哲學批判在現實中的真正貫穿。在列斐伏爾看來，當代的“都市規劃(urbanistne)”就是都市社會中意識形態的體現，都市規劃有三種：古典的烏托邦式的人道主義都市規劃、開發商設計推銷的都市規劃、國家與技術官僚支配下的機器運轉過程的都市規劃。在都市社會中，后兩種都市規劃是主流意識形態，它主張以技術的手段解決都市社會中的問題，追求效率與利益的最大化，控制與規訓空間，造成了當代都市的同質化外觀，其中貫穿著現代性思想中的同一性原則。都市規劃屬于資本再循環鏈條中的一個環節，它重視交換價值，而忽略使用價值，忽略居住者本身的多元需求，也就是忽略空間實踐本身應該具有的意義價值與人文內涵。空間及空間中的人都成為資本的工具，這樣的都市規劃本身就具有意識形態的含義，成為掩蓋資本主義本性的政治工具。

三、國家治理：都市問題的現實解決途徑

無論是“都市總問題式”的提出，還是元哲學的批判以及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其他種種思想批判，在面對真正的現實，在試圖改變現實的時候，都遭遇了自身的“瓶頸”，暴露出西方馬克思主義社會批判理論的一個主要缺陷，即批判激烈而深刻，但在建構與實踐方面則蒼白無力。“國家治理”這一從未在他們思想視域中出現的新概念，能夠刺破其思想的迷霧而豁然開朗，成為解決都市社會問題的真正現實途徑。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16)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習近平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論述摘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23頁。。這一路徑的提出，在某種意義上直接觸及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困境。

20世紀60年代以來，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把“空間”引入社會批判理論中，對空間問題的研究迄今依然是當代思想理論界的一個熱點問題。從理論上的探討到具體的城市規劃，其最終目標都是要建構與實現一個“理想的空間”，實現人的理想的棲居形式。半個多世紀以來，隨著城鎮化在全球的飛速發展，空間批判理論都轉向了當代都市問題。都市社會走向何處？何種城市是理想的宜居之地？當代都市的發展應該依據什么原則進行建構？在現有的都市社會中是否蘊含著新社會的萌芽與可能？等等。概言之，批判并不是批判的目的，如何能夠真正地走向現實才是批判的目標。為此，都市馬克思主義學派提出的解決途徑基本上沒有現實可能性。其根本原因在于，在資本主義的條件下，借助于現有的法律和權利實現空間正義與城市權利，這條道路的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具體而言，正如同大衛·哈維所提出的那樣，依靠都市社會中被邊緣化的、缺少空間支配權的弱勢群體如流浪漢、失地的農民、城市重建中的利益受損者等，進行“都市權利”的爭奪，這條道路幾乎不可能。因為在發達的工業社會中，技術、大數據、意識形態、資本、大眾文化等合力編織了一張無形之網，形成了更為全面的控制形式，暴力反抗的可能性極小。剩下的就只能是在藝術與審美之中進行反抗，這也是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家們提出的一條主要的拯救道路。“審美之維”強調在文化與思想之中恢復人自身的個性、否定性與反思性。實際上，列斐伏爾在他的空間理論中同樣延續了審美救贖這條路徑，他在《日常生活批判》中提出了“詩創化的實踐”與“日常生活藝術化”的概念，其目的就在于以民眾日常生活的都市實踐反抗資本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都市設計、對抗空間生產本身的同質性與生活自身的物化。然而，依靠審美獲得救贖是“個體性”的而不是普遍性的。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在資本邏輯的驅使下，審美只能是一種個體性的救贖行為，無法從根本上改變當代城市發展中的根本問題。

與海德格爾、巴士拉爾等思想家主要從“詩意棲居”與“空間詩學”的角度、從技術對空間重塑的角度來理解當代的都市空間不同，都市馬克思主義學派重視空間與政治的關系、空間與資本的關系，正是從權力與權力范圍的關鍵空隙處看到了一種“新政治”的可能出現。實際上，他們早就探討在空間普遍資本化之后人類解放的可能性與新的社會形態的可能性。只是他們沒有預料到，這種社會變革可能會以一種“自上而下”的方式，從國家的層面直接主導而實現。在他們的觀念中，一般來說，國家治理與個體存在本身是相對抗的，國家治理只是服務于政治國家的工具。但是，他們忽略了還存在著一種可能，或者說，他們不能相信存在著的另一種可能，即國家治理“主動地”與存在本身的真正需求相一致。這是一種不同于以資本邏輯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新的社會類型，馬克思把此稱為經濟形態結束之后的新的社會形態。馬克思說：“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的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做是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就以資產階級的社會形態而告終。”(1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這種不以經濟為中心的社會形態是更高層次的社會類型，以人為本、以人的完整性的實現為中心。我們認為，在當代，這樣的社會形態正在建構的過程中，新的社會類型與新的文明形態一起處在生成的過程中。

空間批判最終指向城市問題的解決，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家們依舊在西方社會的視野設想問題的解決方法，并希冀在現有的資本主義社會中誕生出一個新的社會形態。雖然他們認識到應該在超越資本主義制度的社會主義形態中才能真正解決問題，哈維在1973年出版的《社會主義與城市》一書中就表達了這種希冀，但是，他們缺少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關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將“國家治理現代化”作為改革全面深化的總目標，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開啟了新時代中國走向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新征程，提出到2025年國家治理效能得到新提升，到2035年基本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不同理念指導的國家治理存在著根本的差異，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的社會主義國家治理以人民為根本的出發點，目的是“實現好、維護好、發展好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不斷增強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全面進步”(18)《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2頁。。資本主義的國家治理與社會主義國家治理存在著根本的差別：新自由主義強調“大市場、小政府”，國家只是服務者與守夜人，應最少地干預市場的自由，以這種方式保護公民的所謂最大自由與權力，保護私有財產的神圣不可侵犯與形式平等。而社會主義的國家治理強調的是“政府主導、社會參與”的治理模式，以共同富裕與“自由人的聯合體”為最終的目標。這兩種國家治理的主要差別在于政府在其中的作用。兩大陣營的對抗與兩種社會制度之爭由來已久，自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建立之后，一百多年過去了，歷史已經日漸給出了一個明晰的答案。尤其是2007年美國爆發金融危機與近年來西方國家新冠肺炎疫情防治不力，已經證實了新自由主義在國家治理方面的力不從心與失敗，在面對重大問題如環境問題、城市問題、金融危機、重大疫情時，以政府為主導的國家治理顯示出了壓倒性的優勢。國家治理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城市治理，城市是人口的主要聚集地與社會發展的重要引擎，城市治理的最終目標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19)參見《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入推進城市執法改革改進城市管理工作的指導意見》，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頁。。在新時代，中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從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 從“物質生活”到“美好生活”，超越了單純以經濟進步為核心的發展觀。“人民的美好生活”作為國家治理現代化的目標，不能只停留在理論的層面，而是要具體落實到社會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體現在城市治理方面。美好生活也是當代城市治理的新目標，新時代生態城市與智慧城市、共享城市建設，推進城鄉一體化協調發展成為當代城市治理的主旋律。要知道社會發展是一個有機整體，任何一個方面的單一進步都不能實現美好生活。

21世紀以來，人類文明發展發生了里程碑式的轉變，自歐洲啟蒙運動以來一直占據著主導地位的現代性文明形態越來越顯示出了它的局限性。歷史多次證明，沒有任何一種文明形態能夠一直持續發展下去，以資本為核心的技術文明終究會被新的文明形態所替代。關于這一點，已經有無數的思想家預言過與探討過了。但是，新的文明形態在何時以何種形式到來呢？早在一個半多世紀以前，馬克思就預言“資本主義的喪鐘已鳴”，1913年盧森堡在《資本積累論》中也曾預言“到了一定的發展階段，除了實現社會主義之外，沒有其他的出路”(20)[德]羅莎·盧森堡：《資本積累論》，彭塵舜、吳紀先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年版，第376頁。。今天，這個被預言與期待的時代已經在現實中顯現出來，如果說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空間批判理論已經為這個新的歷史形態的到來做了某種理論的闡釋，那么新時代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提出則在現實中率先建構著一種新的文明形態、踐行著新的發展道路，這不僅解開了都市社會走向何方的困惑，而且開辟了一個新的文明形態，再次證實了馬克思主義不竭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