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保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宋代史學發達,士大夫修史之風昌盛,如歐陽修、司馬光、曾鞏、蘇轍等著名士大夫都有史學著作問世。與此同時,士大夫在修史的同時,利用閑暇時間,搜集一些逸聞趣事、日常見聞,整理成歷史瑣文類的筆記,成為一時之風尚,也是此類文體在宋代的新發展,前人對此有所論述,如明人桃源居士在《五朝小說大觀》序言論曰:“唯宋則出士大夫手,非公余纂錄,即林下閑譚。所述皆生平父兄師友相與談說,或履歷見聞、疑誤考證;故一語一笑,想見先輩風流。其事可補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闕。”(1)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790頁。此話言之有理,這類筆記所載,多半是作者親身經歷,或聽父兄親友講說,因此具有一定的史料性、真實性,可補正史之不足;另外,這類筆記的作者多是文人士大夫,具有一定的文學修養,因此所撰筆記的可讀性很強。而蘇轍筆記體小品文,內容多記述本朝的政治、人物、軼事、掌故等,帶有濃厚的史料色彩,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本文以蘇轍《龍川略志》作為研究對象,來探討蘇轍筆記體小品文的創作。
北宋后期,朝政主要由新黨把持,舊黨一直處于劣勢,而蘇轍作為蜀黨黨魁,從紹圣元年起就處于貶謫的境地,先后被貶到汝州、袁州、筠州、雷州等地。哲宗元符元年(1098年),董必奏張逢禮遇蘇轍事,詔遷轍循州安置,蘇轍始居循州。循州,乃是古代百越之地,宋歐陽忞《輿地廣記》載:“(循州)古百越之地。秦屬南海郡。……南漢改循州為貞州,而析州之北境又立循州于此。皇朝因之。”(2)[宋]歐陽忞:《輿地廣記 》,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9頁。在唐宋時期,循州所在的兩廣地區屬于落后地區,成為朝廷貶謫文人的常用地點,譬如韓愈曾“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劉禹錫被貶連州,也有如“桂陽嶺,下下復高高。人稀鳥獸駭,地遠草木豪”(《度桂嶺歌》)的情況,柳宗元被貶柳州,也有“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的荒涼,而蘇轍被貶的雷州、循州也是如此。龍川屬于循州,蘇轍和幼子蘇遠謫居于此,他們過得比較辛苦,所居房屋比較簡陋,在這樣的艱苦條件下,蘇轍追撫生平經歷之大事,擇其一二,口授令蘇遠記錄下來,這就是《龍川略志》。具體情況,《龍川略志引》有詳細的記載:
予自筠徙雷,自雷徙循,二年之間,水陸幾萬里,老幼百數十指,衣食僅自致也。……然此郡人物衰少,無可晤語者。有黃氏老,宦學家也,有書不能讀。時假其一二,將以寓目,然老衰昏眩,亦莫能久讀。乃杜門閉目,追思平昔,恍然如記所夢,雖十得一二,而或詳或略,蓋亦無足記也。遠執筆在傍,使書之于紙,凡四十事,十卷,命之《龍川略志》。(3)[宋]蘇轍撰,李郁校注:《龍川略志 龍川別志》,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頁。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均隨正文標注該書首字與頁碼,不再另注。
從蘇轍的自敘來看,他到龍川以后境遇甚差,但他并沒有哀聲悲嘆,而是在閑暇之余口授撰寫《龍川略志》,這正體現了宋代士大夫對于貶謫生活的態度。蘇轍先前在筠州所寫的《東軒記》曾說:“獨幸歲月之久,世或哀而憐之,使得歸休田里,治先人之敝廬,為環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顏氏之樂。”(4)[宋]蘇轍著,曾棗莊、馬德福點校:《欒城集》卷二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08頁。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均隨正文標注該書首字與頁碼,不再另注。蘇轍在筠州十分向往顏回的那種簞食瓢飲、居于陋巷而不改其樂的人生態度,這和他貶謫龍川時的精神態度一致,雖然貧居于此,但他不以謫為意,不改其志,不忘著述于人間。
蘇轍《龍川略志》所述乃是蘇轍親歷之事,然蘇轍文名甚高,又在新舊黨爭中處于前鋒,一生經歷、交游甚多,所聞頗多,在居于龍川之后,回憶往事不免感慨,后來在友人劉貢父的勸說下,親自口述,讓兒子蘇遠執筆,寫下《龍川別志》筆記,其序講述了《龍川別志》的成書過程:
予居龍川為《略志》,志平生之一二,至于所聞于人,則未暇也。然予年將五十起自疏遠,所見朝廷遺老數人而已,如歐陽公永叔、張公安道皆一世偉人,蘇子容、劉貢父博學強識,亦可以名世,予幸獲與之周旋,聽其所講說,后生有不聞者矣。貢父嘗與予對直紫微閣下,喟然太息曰:“予一二人死,前言往行堙滅不載矣。君茍能記之,尚有傳也。”時予方苦多事,懶于述錄。今謫居六年,終日燕坐,欲追考昔日所聞,而炎荒無士大夫,莫可問者,年老衰耄,得一忘十,追惟貢父之言,慨然悲之,故復記所聞,為《龍川別志》,凡四十七事,四卷。(《龍》:150—151)
宋代的文人士大夫有強烈的用世之心,如果他們不為當世所用,往往也會把這種心態隱藏在著述當中,正如蘇轍所說,“不幸不用,猶當以其所知,著之翰墨,使人有聞焉”(《歷代論引》)。從“予一二人死,前言往行堙滅不載矣。君茍能記之,尚有傳也”的序言來看,蘇轍撰述筆記的目的性很強,就是能夠流傳于世,這與他“追錄圣賢之遺意,以明示來世”(《古史自敘》)的史學目的相同,說明蘇轍《龍川略志》《龍川別志》筆記有經世的用意。
蘇轍《龍川略志》十卷,內容豐富,旁涉博雜,收錄蘇轍生平所經歷的各類事件三十九條,有文人尊奉的佛道信仰問題,有文人對日常養生及醫術的關注,有作者所經歷的各種政治時事,還有各種逸聞趣事的內容記載,這些都是北宋中期社會現實的反映,從中可以一窺當時的社會生活狀況和士大夫的日常情趣生活。
北宋的釋道政策比較寬松,沒有出現唐武宗時期那樣大規模排佛的事件,因此,佛道兩家得到了很好的發展。士大夫參禪論佛、與佛道中人交游蔚然成風,而蘇轍“少小本好道”(《欒》:1173),對于道家頗為鐘愛,受道家影響也深一些。蘇轍《龍川略志》卷一《夢中見老子言楊綰好殺高郢嚴震皆不殺》講夢幻殺生與壽數的關系;《燒金方術不可授人》,講煉丹術;《養生金丹訣》,講的是道家的養生術;《慎勿以刑加道人》,講善待道人和得道成仙的問題;卷十《李昊言養生之術在忘物我之情》,講道家的養生之術,其中提出的“今誠忘物我之異,使此身與天地相通,如五行之氣中外流注不竭,今安有不長生哉”(《龍》:140)的理論,摒棄雜念,使心境與天地萬物化而為一,這與道家“心齋”“坐忘”的思想相通;在《鄭仙姑同父學道年八十不嫁》中,蘇轍佛道兼論,“佛說《般若心經》與道家《清凈經》文意皆同”(《龍》:143),就是說佛道兩家有相通之處;《老子解》又是以佛解老,這與蘇轍的這種佛道同源的思想有關;《費長房以符制服百鬼其后鬼竊其符》講道符與欲望的關系,蘇轍認為“以法救人,而無求于人,此則符也”(《龍》:145),沒有欲望便是最好的道符,表達了他清心寡欲的思想;《徐三翁善言人災福》說一個道士善于靈驗之事,蘇轍年少時身體不好,對于道教的養生術頗感興趣,后來幾遭貶謫,道教的齋醮、占卜,甚至一些迷信活動,對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所以在此文中,他認為徐三翁的預言十分靈驗,預測到了自己與蘇軾的未來。
從以上看,《龍川略志》卷一、卷十的內容共八則,主要涉及道教,其中只有兩則兼及佛教。北宋雖然崇尚儒學,但是士大夫也尊奉佛教、道教,他們在仕宦閑暇之余,喜歡與佛道中人交游,而如果身遭貶謫,又可以從佛道中獲得心靈的慰藉。
宋代文人的自我意識非常強烈,他們注重時序的變化,哀嘆人生之無常和生命的有限,如蘇軾感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前赤壁賦》)他們雖然待遇優厚,但人生充滿了坎坷,常遭貶謫之禍,因此對生命常有憂思,有時表現為對生的渴望,將養生、探索醫術當作排遣痛苦的方法之一,所以他們的作品中常常會融入對養生、醫術的關注,如蘇洵云“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心術》),蘇軾亦言“善養生者,使之能逸而勞”(《教戰守策》)。蘇轍自小身體羸弱,特別注重養生之道,譬如他常服用茯苓草藥調養,還創作過一篇《服茯苓賦》,對茯苓的功效贊嘆不已。
而蘇轍《龍川略志》卷二,談的都是養生、醫術問題。《醫術論三焦》中,蘇轍借用與文中兩個人物的對話,對古人論說中的“三焦”問題進行了討論,雖然是筆記體小品文,但所論有傳統醫學的問題,如“蓋三焦有形如膀胱,故可以藏、有所系;若其無形,尚何以藏、系哉”(《龍》:18);其中還涉及解剖學,“遁以學醫故,往觀其五臟,見右腎下有指膜如手大者,正與膀胱相對,有二白脈自其中出,夾脊而上貫腦”(《龍》:19)。而《王江善養生》《趙生挾術而又知道》兩則,借用王江、趙生兩個學道之人的故事,談論了養生問題。王江、趙生兩人,雖身份、性格不同,但都善于養生、學道,文中蘇轍表示,將按照趙生的方法來養氣,又問詢養性的方法,從中可見他對道家養生術的尊崇。
從上面看,蘇轍的養生更多的是與道家養生術緊密相連,提倡清心寡欲、靜心養性等方法;而他對古代的醫說持小心謹慎的態度,體現了不盲目相信古說的精神,這又與他的疑古學術思想有關。
宋代文人參與現實政治的意識比較強烈。而蘇轍作為元祐時期著名的政治家,一生宦海沉浮,所見所聞甚多,因此《龍川略志》也浸染了他作為政治家的心路歷程,里面所載事件,多是蘇轍親身經歷,涉及北宋中后期的一些重要政治人物和事件,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狀況。《龍川略志》卷三到卷七,主要涉及政治、財政和外交問題,篇目以事件發生的時間為序,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時期:
1.王安石變法時期
王安石變法是北宋中期最重要的大事之一,蘇轍一開始也參與其中。《龍川略志》卷三記載了蘇轍在變法初期參與的一些事情。《與王介甫論青苗鹽法鑄錢利害》講述蘇轍與王安石、呂惠卿爭論青苗法、鑄錢法的利害,對“青苗法”,蘇轍不贊成“求財而益之”的做法,認為“以錢貸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救民,非為利也。然出納之際,吏緣為奸,雖重法不可禁”(《龍》:30);《論榷河朔鹽利害》通過與張端的對話,討論了朝廷專賣鹽的利害,蘇轍列舉宋太祖和宋仁宗朝的例子,認為恢復榷河朔鹽是有害的;《議遣八使搜訪遺利》講述蘇轍反對朝廷派人到各地督促新法的實施,認為“遣之四方,搜訪遺利,中外傳笑”(《龍》:40)。
從上面三則筆記來看,蘇轍講述的是在三司條例司工作期間對新法的意見。實際上,在變法之前,蘇轍是贊成變革的,在熙寧二年(1069年),他曾上書《進策》,獲得神宗召見,并被王安石安排在三司條例司工作,但在新法具體實施的過程中,蘇轍和王安石等人多有抵觸。值得注意的是,《龍川略志》所載蘇轍對新法的意見,是通過對話來展現的。如對“青苗法”的意見,是在蘇轍和王安石、呂惠卿等人的對話中展現的;對“榷河朔鹽”的看法,是在和張端的談話中體現的。在這樣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不僅蘇轍反對新法,也有如陳升之、張端等人持反對意見,譬如《議遣八使搜訪遺利》開頭就言“陳旸叔雖與介甫共事,而意本異,所唱不深和之也”(《龍》:39),直接指出陳升之與王安石意見不合。由于《龍川略志》所載之事是蘇轍親身經歷,具有真實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王安石變法時期的一些政治情況。
2.蘇轍為政地方時期
熙寧二年,蘇轍被貶出京城,曾先后在齊州、南都、績溪等地任職。《龍川略志》卷四講述的就是這一時期蘇轍的親歷或見聞。《許遵議法雖妄而能活人以得福》《張次山因一婢知周高而刺配海島》屬于政治刑法問題。前一條從題目可以看出,雖然對許遵枉法帶有批評,但他能活人以得福,暗含了肯定之意。文中批評王安石,言辭犀利,如:“時介甫在翰苑,本不曉法,而好議法,乃主遵議。自公卿以下爭之,皆不能得,自是謀殺遂有按問。”(《龍》:43—44)蘇轍述寫《龍川略志》之時,王安石已經過世,可見蘇轍對王安石的意見甚大。《張次山因一婢知周高而刺配海島》批評張次山,因一奴婢揭發周高,最后導致其發配海島而亡。蘇轍說:“事發有端,長吏不得已治之,可也;其發無端,自非叛逆,不問可也。”(《龍》:47)本來對于此種情況,可以刑,也可以不刑;而作為一縣之長的張次山,選擇了刑,所以有失仁者之心。
北宋從立國之初,就與契丹、西夏存在著復雜的外交關系。《契丹來議和親》講述了宋神宗時期契丹派人來索取土地的事情。蘇轍聽聞王安石處理此事的意見后,很是不滿,便問詢張方平對此事的看法,張方平列舉了宋仁宗處理此類事件的例子,蘇轍認為對于契丹使臣當面索取,沒必要當面答應,應該讓邊境上的官員先拿出自己的處理意見,再上報朝廷決斷。從蘇轍的這條筆記來看,他和張方平持相同意見,對王安石處理此事的意見不滿,這也說明了此期改革派與保守派在外交關系上的對立。
蘇轍為政地方時期,也做了一些有利于當地百姓的事情。《議賣官曲與榷酒事》中,蘇轍反對官府專賣酒令,認為這是與民爭利;在《江東諸縣括民馬》中,蘇轍對朝廷的括馬令采取了拖延的辦法,最后括馬的事情不了了之。這兩件事均與地方行政有關。
以上這幾件事情,雖涉及宋朝的司法、行政、外交等,但由于都發生在王安石變法期間,因此可以反映出蘇轍對王安石的看法。從以上蘇轍所述事情來看,他對王安石持全盤否定的態度,對新法的一些具體措施持排斥態度。
3.元祐時期
元祐時期是蘇轍仕宦生涯當中最為輝煌的時期。在此期間,他勤勉工作,為朝廷做了大量的工作,在《龍川略志》卷五至卷九中,蘇轍記述了這一時期的事情,內容占全書的十分之六,可見他對此期事件的重視。從內容上看,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朝政方面。《龍川略志》記載了元祐時期蘇轍親自處理的幾件政事,顯示了他的政治才能。譬如卷五《議定吏額》,講述的是蘇轍任中書舍人的時候,親自參與了議定吏額問題。本來北宋中期“冗官”問題給朝廷造成了很大的負擔,一直困擾著當時的君臣,到了元祐時期,這種負擔愈加嚴重,“官冗之患,所從來尚矣;流弊之極,實萃于今,以闕計員,至相倍蓰。上有久閑失職之吏,則下有受害無告之民”(5)[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校點 :《宋會要輯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61頁。。而朝廷的去冗措施,受到既得利益者的各種阻撓。元祐時期的這次議定吏額,蘇轍根據實際狀況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對李之儀說:
此群吏身計所系也。若以分數為人數,必大有所逐,將大至紛愬,雖朝廷亦將不能守。乃具以白宰執,請據實立額,俟吏之年滿轉出,或事故死亡,更不補填,及額而止,如此不過十年,自當消盡。雖稍似稽緩,而見在吏知非身患,則自安心,事乃為便。(《龍》:56—57)
蘇轍認為議定吏額不能一刀切,建議采用穩妥策略,得到了同僚們的贊同。又如卷五《放買撲場務欠戶者》,講述了蘇轍聽從別人的建議,減輕百姓積欠的事情;卷九《議賑濟相滑等州流民》,講述了蘇轍盡力調度糧食救濟百姓的事。這類事情,一方面顯示了蘇轍的政治才干,另一方面體現了他的仁愛之心。
第二,財政問題。北宋中期,財政危機也一直困擾著北宋君臣。蘇轍通過《龍川略志》講述了一些元祐時期的財政問題,如《不聽秘法能以鐵為銅者》,蘇轍依據國家法令,禁止私自制銅,反對用不當手段生財。《陜西糧草般運告竭可撥內藏繼之》講述了蘇轍對于元豐庫撥錢的看法,他認為元豐庫撥錢十年內將導致陜西糧草告竭,應該早作商議,顯示了蘇轍為朝廷憂慮的忠心。而《議罷陜西鑄錢欲以內藏絲綢等折充漕司》《兩浙米貴欲以密院出軍闕額米先借》等所議財政問題,均表現了蘇轍恪盡職守、為國事盡心盡力的精神。
第三,朝廷禮制。宋朝建立以后,士大夫為了維護他們文化上的正統地位,比較重視朝廷的禮制。《龍川略志》中有很多篇幅涉及宋廷的禮制,如卷六《享祀明堂禮畢更不受賀》中,講述太皇太后高氏不遵從舊制,不接受群臣的拜賀,實際上頌揚了她謙遜的高貴品德。卷八《天子親祀天地當用合祭之禮》中,當時蘇轍為右司諫,對于天子親祀,一些士大夫傾向于古制,而蘇轍乞奏,當依宋仁宗皇祐時期的明堂神位祭祀,最后得到呂大防等人的贊同。
第四,外交關系。自王安石變法以來,宋夏之間發生過幾次戰爭,元祐時期,宋夏之間的關系復雜多變,《龍川略志》卷六《西夏請和議定地界》講述了朝廷士大夫對于西夏策略的爭論。蘇轍認為朝廷處理宋夏關系,一定要有理,譬如他在文中說:“相公必欲用兵,須道理十分全,敵人橫來相尋,勢不得已,然后可也。”(《龍》:84)對于邊地將帥貪功冒進的行為,蘇轍也建議予以責罰。
值得一提的是,《龍川略志》有很多條涉及太皇太后高氏的事跡。元豐八年(1078年),宋神宗駕崩,高氏臨朝聽政,起用司馬光為相,恢復舊法,拔擢了蘇軾、蘇轍等一大批舊黨文人,使當時政局穩定、政治清明,因此被人稱為“女中堯舜”。而蘇轍能在元祐年間大顯身手,與高氏的支持密不可分,因此高氏對于蘇轍來說有知遇之恩,所以蘇轍滿懷崇敬與感激。在《龍川略志》中,他不惜筆墨,用大量篇幅講述了高氏與元祐年間的事跡,如《戚里仆隸不得改官》講述了高氏遵循過去“戚里仆隸,雖有官不得改”的原則,不讓娘家人任高官,最后“眾皆服,稱善”;又如《皇后外家皆當推恩》,對于大臣們給她的近親加恩的奏議,高氏說:“吾輩人家,所患官高,不患官小。”(《龍》:76)
首先,《龍川略志》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唐宋時期的一些筆記小說,可以補史闕。陳寅恪先生曾論說:“通論吾國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于誣妄,而官修之書,其病又在多所諱飾。考史事之本末者,茍能與官書及私著等量齊觀,詳辨而慎取之,則庶幾得其真相,而無誣諱之失矣。”(6)陳寅恪:《順宗實錄與續玄怪錄》,《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81頁。《龍川略志》的史料價值主要體現在補正史闕失、與正史互證等方面。譬如蘇轍在王安石變法初期的一些情況,《宋史》這樣記載:
王安石以執政與陳升之領三司條例,命轍為之屬……安石出《青苗書》使轍熟議……會河北轉運判官王廣廉奏乞度僧牒數千為本錢,于陜西漕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斂,與王安石意合,于是青苗法遂行。安石因遣八使之四方,訪求遺利。中外知其必迎合生事,皆莫敢言。轍……以書抵安石,力陳其不可。安石怒,將加以罪。升之止之,以為河南推官。(7)[元]脫脫等:《宋史》卷三百三十九《蘇轍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822頁。
而蘇轍在《龍川略志》卷三《與王介甫論青苗鹽法鑄錢利害》中,詳細敘述了他與王安石等人論爭新法的情況:
熙寧三年,予自蜀至京師,上書言事,神宗皇帝即日召見延和殿,授制置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介甫召予與呂惠卿、張端會食私第,出一卷書,曰:“此青苗法也,君三人閱之,有疑以告,得詳議之,無為他人所稱也。”予知此書惠卿所為,其言多害事者,即疏其尤甚,以示惠卿。惠卿面頸皆赤,歸即改之。予間謁介甫,介甫問予可否,予曰:“以錢貸民,使出息二分,本以援救民之困,非為利也。然出納之際,吏緣為奸,雖重法不可禁;錢入民手,雖良民不免非理之費;及其納錢,雖富家不免違限……”介甫曰:“君言甚長,當徐議而行之。此后有異論,幸相告,勿相外也。”自此逾月不言青苗法。會河北轉運判官王廣廉召議事,予閱條例司所撰諸法,皆知其難行……即請之以出施河北,而青苗法遂行于四方。(《龍》:29—31)
從以上看,蘇轍與王安石、呂惠卿等人的爭論,《宋史》記載簡略,而《龍川略志》敘述比較詳細,不但交代了他參與新法的緣由,而且詳細敘述了他和王安石、呂惠卿討論新法的具體情況。由于此事是蘇轍親歷,所以敘述詳細,甚至論爭中有“(呂)惠卿面頸皆赤”的描寫,場景真實,給人以歷歷在目的感覺。這樣的記載,彌補了《宋史》記載過于簡略的不足,又可以和《宋史》互證,反映了王安石變法時期的一些真實情況。
又如關于蘇轍的相貌,我們在蘇氏兄弟創作的詩歌中有一些零星認識,如蘇轍自己說:“弟兄本三人,懷抱喪其一。 頎然仲與叔,耆老天所騭。”(《欒》:1134) 蘇軾也在詩中戲稱蘇轍:“宛丘先生長如丘,宛丘學舍小如舟,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8)[宋]蘇軾:《戲子由》,曾棗莊、舒大剛主編:《三蘇全書》第7冊,語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頁。從這兩條資料來看,“頎然”與“丘”,都可以表明蘇轍的個子很高,但蘇轍具體的容貌怎樣?蘇軾又有詩:“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9)[宋]蘇軾:《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曾棗莊、舒大剛主編:《三蘇全書》第9冊,語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285頁。這是紹圣四年(1097年)蘇軾作詩轉述江邊父老對蘇轍的印象:紅臉白須,個頭和蘇軾一般高。當然,這是蘇轍年近六十歲的印象,至于更具體的相貌,我們不得而知,但《龍川略志》就有記載,卷二《趙生挾術而又知道》中載:
生曰:“吾意欲見爾。”既而曰:“吾知君好道而不得要……故肉多而浮,面赤而瘡。吾將教君挽水以溉百骸,經旬,諸疾可去。”(《龍》:24)
文中借趙生口吻,講出了蘇轍“肉多而浮,面赤而瘡”,也就是說蘇轍身體肥胖臃腫,臉色赤紅生瘡,其中“面赤”可以和蘇軾的詩句互證。因此,我們從中對蘇轍的相貌有了一個更清晰的印象。
盡管《龍川略志》作為筆記體小品文,在史料價值方面具有重要的價值,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由于蘇轍身處黨爭中心,與新黨人士存在恩怨,況此書是蘇轍口述私撰,所以此筆記具有一定的主觀傾向性,有些內容也未可全信。 如書中很多地方對王安石全面否定,如卷四《許遵議法雖妄而能活人以得福》載:“時介甫在翰苑,本不曉法,而好議法,乃主遵議。自公卿以下爭之,皆不能得,自是謀殺遂有按問。”(《龍》:43—44)在此則筆記中,蘇轍把謀殺就可以按問的責任全推到王安石身上。對于這些臆論,我們需要結合正史有關材料認真分析,客觀地做出正確的判斷。
其次,《龍川略志》有一定的文學價值。是書雖是蘇轍口述,其子蘇遠記錄整理,但蘇轍作為“古文八大家”之一,其口述內容也帶有濃厚的文學色彩,其中有些篇章,有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具有完整的文學要素。
《龍川略志》擅長敘事,書中很多篇章是通過人物對話來推動故事的發展。如卷一《燒金方術不可授人》中,首先通過蘇軾與兩位老僧的對話,引出燒金方術這個故事;然后是蘇軾和老僧的對話,加劇了故事的神秘性;最后又通過蘇軾與陳太守、陳慥的對話,交代了燒金方術授予人的結果。而此故事的發展是以時間順序展開的,如文中有“是時”“后”“后十余年”等時間標識,頗有小說的敘事風格。又如卷九《議除張茂則換內侍舊人》中,文中的故事也有時間順序,如“元祐八年十月末”“十一月二日”“至初四日”“至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十四日”等,不同的時段,故事情節發展的程度也不一樣,文中通過蘇轍跟張茂、呂大防等人的對話,講述了哲宗重用親近之人而換內侍舊人之事。
《龍川略志》里關于人物的描繪亦頗具文學色彩。如前面所述“(呂)惠卿面頸皆赤”的描寫,生動展現了蘇轍講述新法的弊端后呂惠卿理屈而慚愧的情態;蘇轍“肉多而浮,面赤而瘡”,雖在說蘇轍身體不好,但烘托出趙生善于養生的特點。趙生“生兩目皆翳,視物不能明,然時能脫翳,見瞳子碧色。自臍以上,骨如龜殼,自心以下,骨如鋒刃,兩骨相值,其間不合如指”(《龍》:25—26)的奇特相貌,說明趙生善于養生,而蘇轍比較推崇。這樣細致入微的描寫,有利于展現人物的性格特點,對于故事情節的發展也有推動作用。
《龍川略志》中大量運用對比的手法來說理。“對比”是文學作品中常用的一種修辭手法,就是把兩種對立的人或事放在一起進行比較,有利于突出事物的本質特征。譬如《契丹來議和親》中,拿宋神宗、王安石與宋仁宗、呂夷簡的外交策略做對比,以此來說明王安石處理外交事務不妥,增強了文章的說服力。又如在《議賣官曲與榷酒事》中也用了對比的方法:
真宗皇帝自亳還過宋,御樓宣赦,以宋為南都,仍弛其酒禁,使民賣官曲,十余家共之。更七八十年,官課不虧,有監曲院官。神宗立,監司建議罷賣曲而榷酒。時轉運司方苦財賦不足,其判官章楶大喜,親至南都集官吏議之。(《龍》:50—51)
文中開頭就拿真宗與神宗時期的酒令政策作對比,說真宗時期弛其酒禁,使民賣官曲,而神宗時期監司建議罷賣曲而榷酒,二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深化了文章的主題,說明蘇轍為民生著想,對章楶榷酒非常不滿。
《龍川略志》的文學性,還在于描述了很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其中不乏北宋中后期政壇的風云人物,如陳升之、范純仁、張方平 、司馬光、呂大防、宋仁宗、宋神宗、宋哲宗等人,有的人物形象描述很豐滿,如不為親徇私的太皇太后高氏。《龍川略志》卷六中,蘇轍通過《享祀明堂禮畢更不受賀》《戚里仆隸不得改官》《皇后外家皆當推恩》等幾件事情來展現高氏的品格。《龍川略志》把高氏的事跡分散在數篇之中,彼此互見,塑造了她英明賢德的形象,有借鑒司馬遷《史記》創作方法的意味。蘇轍年輕時就對司馬遷的文章很推崇,曾說:“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欒》:477)他對司馬遷的作文之道大力頌揚,甚至《龍川略志》的一些篇章末尾發表議論,雖沒有像《史記》篇章末尾有“太史公曰”字樣的形式,但內容有相似之處。如《趙生挾術而又知道》末尾說“予聞有道者惡人知之,多以惡行穢行自晦”,又如《許遵議法雖妄而能活人以得福》文末說“予復嘆曰:‘遵之議妄甚矣,而子孫仕者若是其多也。一能活人,天理固不遺之也哉!’”這些議論點明了主題,表達了蘇轍對事件的看法。
總之,《龍川略志》作為筆記小品文,在蘇轍的著述中所占比重不大,但它真實記錄了作者所見所聞及所感,是北宋文人日常生活的反映,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北宋中后期的歷史與社會風貌,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