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2.0:微笑是他最后失去的東西

賈靜晗

一

世界上第一個人類賽博格（人類與電子機械的融合體，俗稱“半機械人”）彼得·斯科特·摩根在今年夏天去世了，享年64歲。由黑色金屬制成的“骨架”離開了那具瘦得驚人的身體，3D 頭像的表情停留在最后一刻。語音系統里的AI 也停止了運算，無需再幫這個人類思考下一句話該說些什么。

對于機器而言，這些只是暫時的靜默。唯一徹底消失的，只有彼得的肉體和部分精神。

2017 年，彼得患上肌萎縮側索硬化（ALS）。ALS 俗稱“漸凍癥”，會破壞大腦和脊髓中的運動神經元，使患者逐漸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最終，他們將無法說話、走路、呼吸、吞咽。大多數患者會在發病后的三到五年內去世。

確診時，彼得59 歲，是一名機器人科學家。對他而言，癱瘓和疾病是一個工程學問題，就像一臺機器壞了幾個零件。懷著對科技的極度樂觀和對家人的留戀，他決定改造自己的身體，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類賽博格。

這并非一時的異想天開。1974 年，16 歲的彼得在一篇作文中暢想，未來自己的大腦將如何與一個電子大腦相連：“我的五感將會被無數的電子元件增強……我不再是開車，我會成為那輛車。”20 世紀70 年代，彼得進入倫敦帝國理工學院攻讀計算機科學，并在1986 年獲得了英國第一個機器人領域的博士學位。

1983 年，彼得在機器人學研討會上發表講話，他堅信：“只要我們足夠聰明、足夠勇敢、足夠擅長各種尖端技術，不管前方命運如何，我們都能改寫未來，改變世界。”

30 多年后的醫院里，醫生告訴彼得，他只剩最后兩年的生命。但他想的是，得趕在連眼球都不能動之前，快一點完成身體的改造。

二

對于自己將成為“新人類”試驗品，彼得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要重新定義‘被困在自己身體里。”這位科學家說，“這不僅僅是關于漸凍癥，它與所有殘疾都有關……歸根結底，這關乎地球上每個人的自由。”

ALS 的進程極快，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彼得已經無法進食和排泄，只能依賴護工。2018年7 月，他進行了“三重造口手術”，分別在自己的胃、結腸和膀胱處插入三條導管，用以攝入營養物質、處理排泄物，使身體能夠自己維持運轉。

但ALS 仍在繼續入侵他的身體，由于喉部肌肉失能，他的聲音變得虛弱、喑啞。2019 年10 月，彼得進行了全喉切除手術。他決定為自己創造新的聲音。在全喉切除手術前近1 年的時間里，彼得待在音頻技術公司CereProc 的錄音棚里，錄下了15 小時的音頻、近1000 多個詞組，每個詞組分別以或緊張或松弛的語氣讀出來，以便他的克隆聲音在對話時能像真人一樣情緒飽滿。數月后，當制作完成的“克隆聲音”唱出高難度歌曲《PureImagination》時，坐在電腦前的彼得無聲地跟唱起來。

在聲音之外，他還擁有了一個虛擬化身。“微笑將是我最后失去的東西。”彼得說。為此，他找到了倫敦松木制片廠，利用CG 技術，為他繪制了一個可以說話、做出表情的3D 頭像。

但除了數字“外殼”，對于彼得，最關鍵的問題在于如何流暢地將腦海中的想法輸出給外界。在一次國際會議上，彼得結識了英特爾預期計算實驗室主管拉馬·納奇曼。她曾為霍金研發出一套通過臉部肌肉抽動，來控制單詞輸入的系統。但這一系統極其緩慢，一分鐘只能打出一個單詞。因此，納奇曼團隊又開發出ACAT 上下文輔助感知工具包，通過AI 學習表達者的說話習慣，表達者只需通過眼動追蹤的方式輸入20%的語句內容，AI 便可感知情境，自動完成剩余的語句填充。

但作為物理學家的霍金，對于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追求極端的準確性，因此“不愿失去任何控制”。而彼得的愿望則是“像人一樣交流”，他樂于與AI 融為一體。于是彼得裝上了這一系統，將自己“決定說什么”的權力部分讓渡給了AI。AI 有時會過分自主。在一次視頻通話中，彼得想說：“你真是太棒了，杰瑞！（You are incredible Jerry ！）”而AI 卻說出了“你真是個大混蛋！（You are an incrediblejerk ！）”他甚至不知道AI 從哪里學到了“混蛋（jerk）”這個詞。

三

全喉切除手術的前一天，彼得在推特上宣布了“彼得1.0”的終結，同時，也是“彼得2.0”的誕生。“我要變身了！”彼得興奮地寫道。那個月恰好應當是醫院預測他死亡的時間。

彼得2.0 比彼得1.0 更加忙碌。他每周工作60 小時，參加演講、接受采訪，還與自己的AI 合作，寫完了自傳最后四分之一的內容。

彼得的樂觀有時會讓人忽略改造計劃的艱辛之處。彼得獲得的第一版合成聲音曾令他大失所望。那個聲音僵硬、緩慢，帶著電子機械的冷漠，完全不像他。他的“虛擬化身”也多少顯得粗糙。那僅僅是一個3D的動畫頭像，保留了他的基本特征——藍眼睛，黃頭發，但仍是一個建模感極強的“假人”。

彼得的離世是急促的。2021年年底，彼得失去了嗅覺和味覺，無法自主呼吸，全身上下保持活躍的器官，只有眼球、耳朵和大腦。2022 年4 月8 日， 彼得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他的雙眼無法閉合，無法再利用眼動追蹤打字交流。6 月15 日，彼得的家人宣布了他去世的消息。去世后，彼得創立的“斯科特·摩根基金會”將會繼續運營，利用AI、機器人等技術，改善那些“受年齡、健康問題、殘疾、其他身體或精神缺陷限制”的人的生活。

在某一個被全身痙攣折磨得無法入眠的晚上，彼得曾想象過自己的死亡：“我清楚，我終將死亡，帶著一身非常前沿的，但無法再發揮任何作用的高科技。”

但好在，他還有微笑留下。

（心香一瓣摘自2022 年6 月29 日《中國青年報》，本刊有刪節，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