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福禍論”

醉顏萌

我曾對爺爺的“福禍論”嗤之以鼻，但隨著年歲漸長，我才發現那是一種人生的智慧與豁達。

直面人生的困境

爺爺總是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對這言論嗤之以鼻。

還記得爺爺第一次對我說這句話，大概是在我7歲的時候。

那會兒還沒有“佛系”這個詞，所以十里八村的鄉親對我爺爺的評價都是“老趙家那老頭，有點兒禪意”。

我15歲那年，二叔欠了高利貸，遠走異鄉。他拍拍屁股走人，卻留下了一屁股的債。

爺爺是本村首富，然而二叔欠下的債，卻連他都無力償還。

二叔該分到的財產全都被拿去還債，甚至連父親該得的那一份也都填了進去。我父母都是老實人，但本該富裕的生活，卻淪落到要為生計奔波，不免怨氣難平。

奶奶一夜愁白了頭，爺爺本來不抽煙，那段時間卻總坐在小屋門檻上，“吧嗒吧嗒”抽旱煙。

終于有一天，他把煙桿子給撅了，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然后賣掉老屋替二叔填補了那個大窟窿。

父親忍不住給爺爺提意見：“爸，你把房子都賣了，以后您孫子跟他媳婦住哪兒？”

爺爺說：“他要是沒本事，注定受窮！就算有金山銀山也得給他敗了。他要是有本事，能自己掙錢，還在意我這仨瓜倆棗的嗎？”

然后，他輕輕摸著我的頭說：“笑笑，爺爺看得出來，你以后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總是有福氣的……”

很久之后我才聽說，同村有一富戶因為不愿意為不肖子孫買賬，最后被催債的債主報復。雖說債主最后受到法律制裁，但那一家人也被禍害得不輕。

聽說這件事后，我隱隱覺得，爺爺的福禍論其實也有點兒道理。

24歲時，我不負爺爺厚望在北京買了房子，想接爺爺奶奶和父母過來長住。

我父母欣然同意，爺爺卻一口回絕，稱他和奶奶一把年紀了吃不消挪動。我多次勸說，甚至請父母一塊兒當說客，最后爺爺只得答應。可沒想到，奶奶竟在來的火車上去世了。

父親十分傷心，有時連吃飯都會忽然落淚。也許是傷心無處發泄，他開始指責我！老人家原本就經不起旅途奔波，如果不是我強求，她又怎么會在路上去世？

“這事怪不得笑笑。”爺爺說，“他奶奶這個年紀也是時候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在火車上也好，她這輩子還沒出過遠門呢。”這話極大地寬慰了我。

辦完奶奶的葬禮后，爺爺就跟我們住在一起，該吃吃該睡睡，奶奶的事似乎就這么過去了。半年后，連父親都已經可以云淡風輕地提起奶奶的過世，能那樣無病無痛地去了，也是喜喪吧。

可是某天夜里我下樓倒水，見到爺爺站在沒有燈光的客廳里，眼含淚光地望著掛在墻壁上的奶奶照片。

那一刻我才明白，爺爺從來沒有放下過。他的福禍論，卻療愈了父親和我。

笑對生活的苦難

34歲時，我與妻子的第一個孩子夭折了。

我倆結婚4年，因為工作太忙，一直沒想要孩子。雖然，這個孩子是意外，但在妻子懷孕到分娩的那一年中，我們將所有柔情與熱愛傾注給了他。

孩子才剛生下來，就因先天心臟不全而夭折了。

剛生產的妻子每日在病床上以淚洗面，吃什么吐什么，醫生只能給她打營養針。

我每天在醫院和單位之間來回跑，看著病床上憔悴的妻子心如刀割。那一刻所有語言都是蒼白的，我知道自己安慰不了她，因為我也正體會那撕心裂肺的痛苦。

妻子出院后，就被丈母娘接回娘家養身體了。我獨自在家，面對空蕩蕩、黑漆漆的臥室，夜夜失眠。

自成家后，我就和妻子搬到新房住了。父母天天來探望我。“你們還年輕，孩子以后會有的。”父親總是這么說。

母親則說：“你們先前不是也不想要孩子嗎？興許這個孩子與我們家沒有緣分。”

我勉強應和著，內心卻像有一頭困獸在咆哮。

父母的好意勸慰非但沒能緩和我悲痛的情緒，失眠的癥狀反而加重了。

那時，爺爺腿腳已經不便，從舊屋趕到我這兒至少得半個小時車程。

一天我下班回家，忽然看到爺爺坐在客廳里，我蒙了。

爺爺卻并不準備像父母一樣安慰我：“搞成這樣子，真是太沒出息了！”他盯著我的黑眼圈，說：“你過來，我給你講講我以前的事。”

我坐了過去：“爺爺，您身體不好，怎么還大老遠地趕過來？別聽我爸媽瞎說，事兒都已經過去了……”

爺爺卻自顧自地說：“當年，你大伯也是剛生下來就沒了，你奶奶哭得天昏地暗，甚至想就這么跟他去了。那時我心想，如果她真跟老大去了，那我也跟他們去了。”

爺爺看了我一眼，平靜地說：“孩子沒了，很痛苦吧？可活下來的人，還得繼續活著。痛苦有什么用？折磨自己就更沒用！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孩子有心臟病，就算活下來了，躲過這一遭還有下一遭。如今他已經走了，你還要為他折磨活著的人嗎？”

我垂下了頭：“可是我……”

“別可是了！”爺爺說，“你媳婦都在娘家待一個多月了，難道你不準備把人接回來嗎？”他頓了頓，說：“兩個人一起面對總容易一些。”

當天下午，我就把妻子從娘家接回來了。那天晚上，我倆情不自禁地抱頭痛哭，把潰爛傷口里的“膿水”都給擠了出來。

我睡了兩個月來的第一個好覺，而妻子發泄過后，情緒也不再像先前那么敏感脆弱。

經此事后，我徹底服了爺爺的福禍論。

我曾以為那句話是說人生太苦，而受苦是我們生來注定的。其實，它并不是讓我們任由命運擺布，而是在教我們樂觀地去面對苦難，這何嘗不是一種人生的智慧與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