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波 曹培忠
(山東農業(yè)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泰安 271018)
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在訴訟中一般沒有提出事實與證據的作為義務,既沒有向法院作為的義務,也沒有向對方當事人作為的義務。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應當作為而沒有作為時,法院可以借助證明責任作出終結程序的裁判;在一方當事人不作為或者不想實施某一事證提供作為的情況下,對方當事人沒有要求其實施該行為的權利。(1)[德]羅森貝克·施瓦布·戈特瓦爾德:《德國民事訴訟法(上)》,李大雪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頁。按照傳統(tǒng)辯論主義法理,當事人對于其主張事實負有主張及舉證責任,而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不負有釋明案情及提出證據的義務,即任何一方當事人無向對方當事人提供攻擊自己而使對方當事人獲得勝訴武器的義務,亦無自我揭示于己不利事實的義務。但20世紀后,德國、日本等國家的法律要求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承擔事案解明義務。
大陸法系國家普遍認為調查證據的權力是司法權的重要組成部分,該權力被司法所壟斷,當事人不享有直接要求對方當事人提供有關事實或證據資料的權利。(2)黃國昌:《民事訴訟理論之新開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頁。當事人如果需從對方獲取事證,必須向法院提出申請,由法院審查申請的妥當性。只有符合法律要求,法官才會要求對方當事人向法院而不是向申請的當事人提供事證,這與英美法系國家當事人之間可以直接開示事證是完全不同的。
最高人民法院已通過司法解釋確立了我國的事案解明義務法律制度,但事案解明義務要件尚未體系化、成文化。結合域外學術研究成果,我國需要明確事案解明義務要件,其應同時滿足主觀、客觀兩方面的要求。就主觀方面而言,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對不能提出事證主觀上需不存在過錯,即具備不可歸責性;就客觀方面而言,需闡明的事證需具備重要性、可信性、具體性及可期待性。事案解明義務要件是法院判定當事人應否承擔事案解明義務的前提,是事案解明義務存否的先決問題。
承擔事案解明義務主觀方面的要件是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對其不能提出事證,陷入證明困難主觀方面的因素。若不能提出事證是其自身原因造成的,那么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沒有必要協(xié)助其提出事證,緩解其證明困難;只有在其無過錯的前提下,才可以尋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給予協(xié)助。換言之,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對證明困難在主觀方面不具有可歸責性。不可歸責性乃指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陷入證明困境,非其主觀過錯造成不能提出事證,而是由其主觀因素之外的原因促成的。不可歸責性是當事人心理活動的反映,是承擔事案解明義務對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主觀方面的要求。主觀“過錯”一般作為法律制裁的基礎,因過錯在法律上是負面的,受到的是否定性評價,因而應受法律責難(3)畢玉謙:《民事訴訟證明妨礙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35頁。;如果主觀上不存在過錯,即使出現了不良后果,多數情況下法律也不對行為人的行為進行法律制裁,無過錯就無處罰。
當事人的主觀方面,是指當事人對自己訴訟行為及其法律結果所持的心理態(tài)度。它包括主觀過錯、訴訟目的及動機。其中,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主觀無過錯是事案解明義務存在所必備的法律要件。如果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是因主觀過錯而造成證明困難的,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無履行事案解明義務的必要。主觀心理活動的外化表現就是訴訟行為,主觀意識支配訴訟行為。如果當事人主觀上存在過錯,其心理活動外化的訴訟行為就會產生否定性法律后果。一方面,這種過錯心理支配的具體訴訟行為會對訴訟活動造成不利影響,從而損害對方當事人私權利益;另一方面,訴訟活動具有公法屬性,這種受過錯指示的訴訟行為會妨礙法院為查明事實真相所做的努力,損害了司法利益。(4)畢玉謙:《民事訴訟證明妨礙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36頁。
在訴訟過程中,當事人不得從事過錯行為,否則不會產生當事人預期的法律效果。如果證明困難是由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自身過錯造成的,那么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沒有必要履行事案解明義務,證明困難的法律后果應當由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自己承擔。
按照認識因素的不同,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主觀過錯主要表現為兩種形式:
1.非故意。故意是指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明知其行為會造成證明困難的結果,其希望或放任這種結果發(fā)生的一種心理態(tài)度。一般情況下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不會故意阻礙真實發(fā)現,更不會不提出事證,而會極力使法官確信其主張是成立的,從而獲得有利之裁決;如果其故意阻礙事證的提出,按照證明責任法則就會承擔敗訴的不利益。所以,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多數情況下是不會故意造成證明困難的。但是,在“有此故意行為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之本證始成功,無此之行為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之反證將成功”(5)黃國昌:《民事訴訟理論之新開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43頁。的情況下,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會鋌而走險實施阻礙事證提出的行為。
2.非過失。過失是指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應當預見其行為會造成證明困難的結果而沒有預見,或者已經預見到其行為可能會造成證明困難的后果,但輕信能夠避免的一種心理態(tài)度。主觀過失是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具備可歸責性的主要表現,特別是當事人法律意識淡薄,缺乏對證據的保護,會導致證明困難情形的發(fā)生。
對可歸責性的程度,大陸法系國家按主觀惡性大小的順序將其劃分為三個層次:故意、重大過失及輕過失。美國則將主觀過錯心態(tài)按照可歸責性之高低分為五種程度,分別為:(1)以妨礙對方當事人使用之目的,惡意將事證隱匿或毀滅;(2)雖無妨礙對方當事人使用之目的,系故意將事證隱匿或毀滅;(3)出于重大過失隱匿或毀滅事證;(4)出于一般過失隱匿或毀滅事證;(5)非出于過失隱匿或毀滅事證。(6)黃國昌:《民事訴訟理論之新開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30頁。大陸法系國家與美國對可歸責性程度的劃分并沒有實質區(qū)別,僅是美國的劃分更細致罷了。劃分形態(tài)形式上的不同并不影響這些國家對當事人主觀過錯施以制裁的態(tài)度,一般都認同當事人主觀歸責性之高低與法效果之強弱程度呈現正相關關系,當事人主觀過錯越高,其承擔的法律后果對其就越不利。
那么,可歸責性程度又是如何與法效果連結的呢?理論與實務均贊成用“公平”“制裁”兩大核心要素作為連結之基礎。(7)黃國昌:《民事訴訟理論之新開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42頁。當事人主觀過錯導致證明困難或證明障礙的,法律效果的選定應取決于如何方可回復公平狀態(tài)。法院可考慮采取承認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主張的事證內容是真實的,或者其抗辯的待證事實為真實,或者要求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進一步補充事證申請內容,或者排除欲闡明的事證進入程序等法效果;如果超越當事人之間公平觀念,法院則應當對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進行法律制裁。法律制裁除要求其承擔相關訴訟費用外,還可以包含駁回其申請、徑行駁回起訴等嚴厲后果。
可歸責性的法效果除了以“公平”與“制裁”為核心要素外,還需綜合考慮事證的重要性、可替代性、證明困難的程度等因素,很難確立統(tǒng)一規(guī)則進行規(guī)范,只能賦予法官根據個案具體情況裁量的權力。
可歸責性實屬過錯問題,如果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存在主觀過錯致使證明困難,即免除對方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主觀是否存在過錯是可歸責性之界標,那么如何判定主觀是否存在過錯呢?德國學者提出,判斷是否存在主觀過錯,應當以違反某種義務為根據。(8)[德]漢斯-約阿希姆·穆澤拉克:《德國民事訴訟法基礎教程》,周翠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3頁。按照此觀點,只有存在特定的法定義務,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違反該義務而導致證明困難的,才會出現主觀過錯問題,否則無從認定法律意義上的可歸責性要件。
特定義務的來源可以表現為以下類型:(1)實體法要求及專門職業(yè)之倫理規(guī)范;(2)當事人通過合同約定的義務;(3)當事人通過積極行為自愿承擔的義務;(4)程序法上之規(guī)定。(9)黃國昌:《民事訴訟理論之新開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24頁。當事人如有違反以上類型義務的行為,則可以認定當事人在主觀方面存在過錯。
除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在主觀方面不具有可歸責性要件外,還需要滿足客觀方面的要求,需闡明的對象即事證應當符合可信性、重要性、具體性及可期待性的要求時,事案解明義務才有存在的可能。
闡明對象的可信性是指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在申請法院要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履行事案解明義務之前,就其主張的事證應當使法院確認存在或不存在,即使法院認為初步可信的情況下,才有闡明的可能性,否則訴訟程序沒有進行的必要。在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履行事案解明義務之前,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首先應當使其提出主張的原因及范圍具有可信性,應具有一定的蓋然性。
對于可信性而言,德國民事訴訟法對當事人的事實陳述的要求極高。當事人陳述或者反駁必須加以證實或者根據經驗法則可以確認該事實存在或不存在,僅為一般性的主張、反駁或陳述、反陳述是不夠的,原則上必須提出法律規(guī)范要求的、對方當事人希望從中推導出法律后果的全部的事實。如果當事人無法滿足這些要求,那么其所為的陳述將不會被考慮。在主張責任、證明責任之外,其被稱為證實責任。僅在當事人的事實陳述被證實了,即初步可信的情況下,法院才可以審查闡明對象是否具有重要性的問題,不具有重要性即不得進行證據及事實調查。在此之后,對方當事人才能進行實體上的防御,并且僅在此之后才可能要求當事人本人也承擔訴訟實施的責任。
對于可信性的判斷,施蒂爾納(Stürner)根據可信性強度提出了三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提出的事實被確認后,依據經驗法則可推得某被主張的待證事實,此時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即完成了可信性要件,其無需再就該待證事實提出更進一步的細節(jié)根據,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就需承擔事案解明義務。例如,煤氣管線爆炸造成受害人身體受到傷害,如果受害人身體傷害是由煤氣管線爆炸造成的事實已經確定,那么就煤氣管線因何爆炸的待證事實,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無需進一步提出具體根據,被告人對爆炸原因即負有事案解明義務。實務中第一種類型較少,出現更多的是第二種類型,即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就其所推測事件或狀況提出具體根據,以滿足可信性要件,否則其主張即被認為系完全恣意或憑空猜測,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不負事案解明義務。第三種類型是,若某一違反行為已被確定,根據該行為可以合理推斷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的其他待證實的違法或違約行為存在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就負有事案解明義務。這種類型要求前后行為具有一定的持續(xù)性、連貫性,如破壞隱私權之連續(xù)傳播行為就屬此類型。(10)參見Stürner, Die Aufkl?rungspflicht der Parteien des Zivilprozesses, 1976, S. 124ff. m. w. N;轉引自姜世明:《舉證責任與真實義務》,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147頁。施蒂爾納所歸結的第一種類型與第三種類型建立在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所陳述的事實能夠被確認的前提下,以該事實為根據可以合理推論出待證事實存在,該待證事實的具體情況則由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承擔事案解明義務。如不當得利糾紛,在被告獲利的事實被確認后,被告為何獲利及獲利的具體根據是什么則由被告承擔事案解明義務予以厘清。因此,第一種類型與第三種類型實質是一種形態(tài),只是表現形式不同罷了。其所提出的第二種類型是可信性要件的普遍形態(tài),并不具備代表性。故而,對可信性要件的判定還需結合個案的具體情形綜合考量,嘗試對可信性要件分類是特別困難的事情,事案解明義務本身的特殊性就決定了其存在是無規(guī)律可循的。
就重要性而言,是指要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所提供的事證必須是法院認為所欲證明之“闡明事實”或“證據資料”是重要的依據,是當事人所爭執(zhí)且會影響訴訟結果的訴訟資料,是法院認定“待證事實”存否的裁決基礎的關鍵性材料。(11)黃國昌:《民事訴訟理論之新開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1頁。影響重要性的要素之一是證明責任當事人主張是否符合一貫性要求,即當事人的權利主張是否存在具體基礎,該基礎是否足以支撐該主張,是否符合實體法所規(guī)定的特別要件事實,能否以此推導出適合且必要的法律效果。只有其主張符合一貫性要求,重要性方可評判,訴訟程序才有繼續(xù)進行的必要。事案解明義務包含厘清事實及提出證據兩方面內容,該內容在一貫性主張上的反映,一是對厘清事實的主張,即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因不能厘清事實而要求對方當事人就該事實進行闡明時所提出的主張;二是對證據資料的主張,也被稱為證據聲明,即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因不能提出證據而要求對方當事人提出相應的證據申請。
考量重要性要素是因為司法資源是有限的,為防止法院不至因過度調查與本案無關聯(lián)或毫無意義的事證而造成不必要的勞力、時間、費用支出。(12)陳杭平:《“事案解明義務”一般化之辯——以美國事證開示義務為視角》,《現代法學》2018年第5期。另外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就是國家調查事證權力之行使,可能對事證源的自由權利造成干擾或增加不必要的負擔,從保護事證源權利者——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利益之考慮,法院也應當權衡該事證的重要程度,慎重作出抉擇。
那么,如何判斷事證的重要性呢?由法官根據案件具體情況裁量。如《日本民事訴訟法》第181條第1項規(guī)定,法官有權裁量當事人申請的事證是否有調查必要。為防止法官裁量權偏離正義之軌道,日本在判例上建立了“唯一的證據方法”之規(guī)則。該規(guī)則認為,只有申請調查的事證是應負證明責任當事人欲證明的待證事實之要件事實的唯一證據方法時,該事證才是重要的,且是法院必須加以調查的。雖然該規(guī)則操作起來方便,縮小了法官的裁量空間,但是其因過于絕對使得大量事證被排除,不利于真實的發(fā)現,近年來受到許多批評。
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要求當事人的主張應當滿足法院認為必要的程度,如果當事人的主張沒有達到必要性的程度但又不足以駁回時,法院應履行釋明職責。經釋明當事人進行補充后初步滿足重要性要求,使法院獲得有益事項認為存在必要性及是合法的,法院才會考慮應否要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履行事案解明義務。(13)參見Schneider,a.a.O.,Rdnr.205f; 轉引姜世明:《舉證責任與真實義務》,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310頁。否則,當事人主張會使法院認為毫無意義而被拒絕。
具體性要件其實是當事人具體化義務在事證調查中的反映。具體化義務的范圍是極其寬泛的,主張、抗辯、陳述、證據調查申請等訴訟行為均需滿足具體化要求,故又稱其為“具體化原則”。(14)林軻亮:《論民事證據聲請中的當事人具體化義務》,《社科縱橫》2013年第3期。而事案解明義務中的具體性是指,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向法院請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闡明的對象應當是特定的、具體的,而不應當是含糊不清、琢磨不透、空泛臆想的。概言之,闡明對象應越加詳細、確定、具體。因此,具體性又稱為明確性,具體性客體包括事實上的陳述和證據聲明。如果是要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厘清事實,則應明確厘清事實的范圍、與待證事實或主張的聯(lián)系、欲達到的法律效果等。描述的事實應具體細致,以區(qū)別其他事實,滿足特定化要求。闡明的事實應當有一定的依據和證據線索,不得對厘清事實進行臆想推測和恣意捏造,不允許空泛、抽象、射幸地提出申請內容。(15)胡亞球:《論民事訴訟當事人具體化義務的中國路徑》,《清華法學》2013年第4期。如果要求提供證據,就應對證據方法、證據內容、線索、欲證明主題等情況予以詳細說明,禁止憑空捏造、濫用訴權,應使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知曉欲提出的目標及對象。
具體化義務在明確爭點、固定證據、促進訴訟、防止摸索證明等方面有著積極的意義。德國、法國、日本等國家立法中都對具體化要求有所體現。雖然各國法律對具體化義務皆無直接的明文規(guī)定,但這并不影響學者們根據司法實踐并結合法律條文得出具體化義務的內涵及基本精神。(16)王聰、鄭則川:《有序與效率:當事人主張的具體化義務研究——以民事訴訟為視角》,《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
英美法系國家通過判例及程序規(guī)范確立了具體化義務。英國在《民事訴訟規(guī)則》中要求提供原告在起訴前向被告發(fā)出的“書面通知”及被告對原告的“答辯書”,該兩種文書中應包含充分簡練的案情、主要書證的復印件及相應的訴訟資料等。(17)湯維建:《外國民事訴訟法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9—40頁。這些要求就是具體化精神的反映。美國在1952年修改《聯(lián)邦民事訴訟規(guī)則》第8條第1款第2項的內容,將原告應“簡明地陳述表明訴答人有權獲得請求的救濟”修改為“表明其有權獲得救濟的簡短和平實的起訴主張應當包括構成案件訴訟主張的具體事實”。(18)張海燕:《“進步”抑或“倒退”:美國民事起訴標準的最新實踐及啟示——以Twornbly案和Iqbal案為中心》,《法學家》2011年第3期。該修訂佐證了具體化義務在美國已歸屬為訴訟義務。(19)胡亞球:《論民事訴訟當事人具體化義務的中國路徑》,《清華法學》2013年第4期。
雖然在立法條文中可以歸結出具體化義務之含義,但卻無法確定量化具體化程度的統(tǒng)一標準。這是因為具體化主體、具體化客體、訴訟模式、訴訟階段等因素都會影響具體化程度。一般來說,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具體化義務主要取決于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之具體化程度,其具體化程度越低,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對此爭執(zhí)之具體化程度就越低。但需注意的是,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具體化義務要求程度依案件類型或案件性質仍有降低之可能性。當出現這類情形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的具體化義務則有被加強的可能。
另外,訴訟模式不同也會影響具體化義務的要求。在辯論主義、職權探知主義、職權主義這三種訴訟模式中,當事人具體化義務要求存在著由嚴格到寬松直至沒有限制的態(tài)勢(20)林軻亮:《論民事證據聲請中的當事人具體化義務》,《社科縱橫》2013年第3期。,辯論主義的訴訟結構對具體化義務要求程度高,而在職權主義模式中是否調查事證是法院的職責,當事人無需申請事證的調查,具體化義務沒有存在的空間。
訴訟進程對具體化要求程度也不同。在程序啟動時當事人就其陳述只需具備抽象性法律要件的事實或理由即可,隨著程序的進展,具體化要求也隨之加強,當事人不但應對抽象法律要件事實具體化,還需對輔助事實予以明確并逐漸清晰、特定,如具體的時間、地點、事情經過等。承擔證明責任主體的差異,訴訟階段的不同,以及個案審理具體情況的復雜多樣,必然造成具體化義務履行程度要求的多元化,由此造成量化具體化義務難度加大,缺乏量化的統(tǒng)一標準,(21)占善剛:《主張的具體化研究》,《法學研究》2010年第2期。只能由法院根據具體情形進行裁量。
可期待性是指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承擔事案解明義務不能強人所難,不應存在履行困難的情形。履行事案解明義務的訴訟成本、距離事證遠近、證明難易、訴訟效率、程序所保護的利益等因素都是可期待性應衡量的因素。
1.訴訟成本。主要包括以下四個方面:(1)人力資源。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履行事案解明義務需要審判法官、書記員、證人、鑒定人等相當數量的人員參與,為節(jié)約人力資源,應盡量避免浪費,珍惜司法資源的利用。(2)物力資源。事案解明義務的履行涉及勘驗設備、交通設施、通信裝置、審判場域等物質資源,為提高訴訟效率,必須將履行事案解明義務所耗費的物質資源降到最低。(3)財力資源。事案解明義務履行涉及交通費、勘驗費、鑒定費、翻譯費、住宿費、誤工費等費用的支出,這些費用的支出是判定當事人應否履行事案解明義務的重要因素。如果費用支出高昂,或超出當事人訴求利益,事案解明義務就失去了履行的意義。(4)時間資源。時間資源是指事案解明義務履行所耗費時間的長短。盡快查明案件事實,縮短審理期限是設置事案解明義務的主要目的之一。如果當事人履行事案解明義務會導致訴訟拖延或延滯,這不但違背設立事案解明義務的初衷,還減少了當事人利用這些時間從事其他活動的收益,是得不償失的。更何況,訴訟效率是訴訟的基本價值取向,過度拖延訴訟違背訴訟基本價值目標,此時應當舍棄要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履行事案解明義務。(22)章武生:《民事簡易程序中的公正與效益——民事簡易程序的價值分析》,載陳光中主編:《訴訟法理論與實踐》,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9頁。
2.距離事證遠近。當事人多為案件事實的實施者,他們共同經歷案件事實的發(fā)生、發(fā)展的全過程,當事人對事證的距離不存在遠近之分,接近事證的機會是均等的。不過,某些案件的事實只發(fā)生在一方當事人領域,或者雙方當事人與案件事實存在距離遠近之分,這些情形在訴訟中并不少見。這種情形的出現導致當事人接近事證的機會不同。接近事證的當事人會有更多、更便捷獲取案件資訊的機會,而遠離事證的當事人獲取案件事實的幾率較低。特別是證據偏在現象,在現代訴訟案件中多有發(fā)生。實體法及訴訟法在證明責任分配上都對此類案件作出特殊規(guī)定,如證明責任倒置。但對“證據之分配”及“偏在之程度”預先予以確定極為困難(23)黃國昌:《民事訴訟理論之新開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4頁。,更難以進一步設立明確之立法規(guī)范。
3.證明難易。訴訟中,技術、經濟、社會背景等因素會直接影響當事人的證明能力,證明能力較強的當事人相較證明能力弱的當事人更容易完成證明任務,而證明能力較弱的當事人可能無法完成證明責任。例如,醫(yī)療行為與損害后果是否存在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是由患者承擔還是由醫(yī)療機構承擔?顯然,該證明責任由醫(yī)療機構負擔較由患者負擔更容易,因為醫(yī)療機構掌握醫(yī)療技術,控制著醫(yī)療過程,有著更強的證明能力;對于患者而言,其不但不知道治療過程,對專業(yè)的醫(yī)療技術更是不知所云,如果將該證明責任交由患者承擔,由其完成證明是極其困難或者不能完成的。因此,證明的難易取決于當事人的證明能力。
4.訴訟效率。正義與效率是訴訟程序永恒的主題,事案解明義務理念中同樣貫穿著正義與效率的精髓。用事案解明義務來減輕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證明負擔的這種方式實乃“當事人平等接近證據”原則的反映,是正義調整當事人權責的結果。而訴訟效率與事案解明義務的前提要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在司法投入不變的情況下,應取得最大的司法收益,或者在司法產出恒定的前提下,應投入最少的司法資源。(24)劉敏:《當代中國的民事司法改革》,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57頁。最佳的訴訟效率應為,耗用最少的司法資源,獲取最大的司法效果。
大陸法系國家多將事證的審查和訴訟指揮的權限授予法院,當事人之間不能直接收集事證,原則上采取向法院申請,經過法院審查認為符合法律要求的,由法院向對方當事人發(fā)出命令,對方當事人按照命令提出證據或闡明事實。事案解明義務為公法義務,該義務是否存在需經法院審查,且事案解明義務之類型、履行方式、履行期限等實體內容都需通過法官行使釋明權得以明確。(25)[日]新堂幸司:《新民事訴訟法》,林劍鋒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313頁。因此,事案解明義務是否有履行之必要必須經法院審查,申請理由滿足事案解明義務要件要求的,由法院作出命令,責令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履行事案解明義務;經審查理由不成立的,由法院駁回請求,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無事案解明的必要。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民事證據規(guī)定》)雖然確立了事案解明義務的子義務:當事人陳述義務、文書提出義務及容忍勘驗義務的相關制度,但事案解明義務理論剛剛引入我國,還沒有引起學者的足夠關注,理論上與實務中都留有巨大的探索空間。對事案解明義務審查要件的論證更是鮮有提及,如《民事證據規(guī)定》第2條及第25條僅規(guī)定承擔證明責任當事人有權申請法院責令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履行闡明義務,可是對如何判斷當事人申請是否成立語焉不詳,缺失審查要件規(guī)范,因各部門及具體承辦法官認識有所差異,導致審查及認定標準不統(tǒng)一,法律統(tǒng)一適用不能(26)王亞新、陳杭平、劉軍博:《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 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88頁。;而《民事證據規(guī)定》第45條雖對闡明書證的具體性及重要性進行了規(guī)范,卻遺漏了可期待性、不可歸責性及可信性等要件,變相擴大了事案解明義務的適用范圍,增加了當事人的訴訟負擔;《民事證據規(guī)定》第64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認為有必要的,可以要求當事人本人到場,就案件的有關事實接受詢問”,當事人應否負擔陳述義務“必要性”等完全由法院裁量。《民事證據規(guī)定》對事案解明義務要件的構成、要件的判定、要件類型化等問題的規(guī)范尚有值得商榷之處。事案解明義務的法律要件是法官審查判斷闡明對象的技術和工具,“它為法官指引更為清晰明確的獲取事證的方法,這比法官直接按照案件事實真?zhèn)尾幻黠L險負擔原理裁決案件更接近客觀真實?!?27)吳澤勇:《不負證明責任當事人的事案解明義務》,《中外法學》2018年第5期。
當前我國事案解明義務法律要件理論研究落后于司法制度,而缺乏理論支撐的制度難以實現民事審判活動對案件事實的查明的立法宗旨。通過對域外事案解明義務要件學術研究成果的研究發(fā)現,關于判斷事案解明義務存否的要件并無一套整齊劃一的適用標準,需斟酌證明困難之程度、原因、案件類型等具體因素,賦予法官較大裁量空間,以便其在不同個案中作適當判定。當然,這會使法律的安定性難以保障。為滿足法的可預測性要求,有學者提出“案件類型化”的解決方法(28)黃國昌:《民事訴訟理論之新開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24頁。,即根據案件的個性、特征進行歸類,依據不同類型分別設計或運作程序制度,采用各種適宜之程序方式化解問題。(29)邱聯(lián)恭:《程序利益保護論》,三民書局2005年版,第144頁。此方法成為解決復雜訴訟問題的突破口(30)孫艷、洪碧蓉:《知識產權侵權訴訟中的事案解明義務》,《人民司法》2016年第4期。,我國事案解明義務要件的規(guī)律研究應投注于類型化之工作。